第43章 欲妄：百善
甬路，陈筝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然走在一条甬路之上。回头看去，鞋和马蹄的泥泞犹在自己后方蜿蜒，那条路前后似乎都没有尽头，但自己又是何时踏足的呢？
前方的甬路却一尘不染。两边都是遮天的大树，而甬路上却连片树叶都没有。又是不知何时开始，两旁边开始矗立石像，从最开始的动物石像，狗鸡猪羊牛马，狼虫虎豹，再到龙凤，紧接着眼前惊现两座更高的石像，左文右武，左侧双手持笏板于胸前，神态端庄，右侧一手撑腰，一手按剑，肃穆威严；复行五十多步，又是两文武石像，动作未变，只是衣着更加华丽，虽是石头雕刻，却栩栩如生，连衣上褶皱都清清楚楚。最让陈筝感到诧异的是那种雕刻手法，那是一种十分“西方”的风格，从头身比例到布局技巧都和自己记忆中的古代“东方”风格截然不同，具体来说就是更“像”真人。总之，山中烟云笼罩之下，虚幻竟然和那份雕像的真实结合，让人真的产生一种觐见朝拜的感觉，云雾之间的高大身影，似乎真的在等待那个逝去的奇迹再次到来……
“我还从来没进过昭陵呢。”邵子薇喃喃道。
“父死即亡国，谅你也没时间祭拜。”付绍茗冷笑道。
或许是因为这句话说的实在痛彻，身边的老将士们也并未反驳。
似乎是受到这里肃穆的气氛所感染，又许是良心发现，邵子薇摇了摇头，转头看向付绍茗。
“你忘了？我继位后一月就把国事全都委托你父，东游去了，当时已至旬阳山脚下，母亲还派人修书一封，让我上山。我当时自知理亏，便装作未来得及收到，先去了洛城玩闹几日，这才回信给母亲，搪塞过去，唉。”
一声长叹，又勾起几声长叹。
“对啊，当日付周也是朝廷重臣，你二人又年纪相仿，想来可认识？”陈筝问道。
邵子薇罕见的和付绍茗对视一眼，这才开口，“当然认识，只不过我落魄许久，她一直认不出我罢了，我早就认出她了。那日付周欲要造反，我已然有了察觉，其缓兵之计就是上书请求将绍茗许配于我。其实此事我早有打算，本就想要将她纳入后宫，于是便暂放下戒心，谁知当晚付周便突袭皇宫，慌乱之中我这才狼狈逃生。”
陈筝看向付绍茗，见她只是脸色微红，讽刺道：“大兵压境，属下造反，你那时却还有心着迷女色？我看那宣武帝也是老来糊涂，把那关隘要地交到你的手上。”
“唉，那时在我眼里，你可是端庄贤淑，倾国之色，收到付齐的上书我就开始盘算怎么废了我那皇后，立你为正宫。谁知道这十年未见，你虽容貌不改，倒生的泼辣蛮横，啧啧。”
付绍茗见邵子薇这么一说，自是心头窝火，回击道：“岂是我性格泼辣，只是交谈之人便是那一等一的蠢材，我恨不得撵他离我远些！”
“如今便好了，哈哈，”邵子薇呵呵一笑，“我是大卫通缉的要犯，付齐也要取你的小命，同是天涯沦落人，曾经的荣华烟消云散。”
“权力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很不幸，你们都是牺牲品罢了。”陈筝虽然一直对邵子薇很不爽，但此刻却发现这小子正经起来并不讨厌。
“说她是我还能接受，”邵子薇指了指付绍茗，又指向自己，“说我？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我那父皇打的什么算盘，一统天下后又将天下三分，让我们各取国号，各自立国，搞笑，呵呵——唉，不过现在倒好了些，权力离我远去，我便也不要了，去看看我的老娘，给我老爹守个坟，也不用勾心斗角，哈哈，多好。”
“那个，三皇子，”一直一言不发的许湘忽然开口打断了三人的对话，“皇太后她一年前就去世了。”
那声音不大，也并不颤抖，听不出任何感情，就和此刻山间的薄雾一般。
好像这句话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三个人都安静了下来，没人说话。
一路走着。
不知何时，眼前多了一座宽大的建筑，门前一棵巨大的松树下，许湘遣散了将士，又派了十多号人下去帮助那些村民，嘱咐几句，带着偏将和那个老李，三人引陈筝三人走上台阶。
付绍茗被反绑着双手，从马上放了下来，邵子薇接过绳子，两个人也没说话。
那门槛很高很高，却是崭新的。
“许湘，昭陵修了多少年了。”邵子薇忽然问。
“十七年，”许湘似乎看出了邵子薇的意思，“这大殿从未翻修。”
邵子薇点了点头，右脚高高抬起，小心地落了进去，随后是左脚。
付绍茗也欲抬起右脚，却因身子虚弱，根本站不稳当，差点摔倒，被邵子薇一把扶住，随后搀扶着她跨过门槛。
陈筝也跟着过去。
里面是大堂，摆着宣武大帝的灵位，几人在堂前院子里的空地站立。
“三皇子，你可知先帝陵墓为何叫昭陵？”
邵子薇强咬牙关，摆了摆头。
付绍茗却开口了，“宣武帝起家草莽，自幼父母双亡，上无祖宗之德，更不知向上八代都是何人，那昭穆牌位自然无法排列。于是便以天地为祖，自己为昭，是为天地之一代，故称昭陵。”
邵子薇点了点头，低低吐了个“谢谢”。便又不说话了。
六人低头立了半晌，许湘这才说道：“三殿下，拜一拜吧。”
邵子薇点了点头，随手把拴着付绍茗的绳子往地下一扔，跟着许湘走进大堂。
“焚香。”许湘的声音传来。
老李急忙跟了进去。
偏将，陈筝和付绍茗留在外面。
这是忽闻脚步，三人抬头，邵子薇又走了出来。
“绍茗，你也进来吧。”
付绍茗先是一愣，随即整个人都颤了一颤，没说话，只是向前颤颤巍巍迈了一步。
邵子薇走下堂来，扶住付绍茗，就那么走了进去。
良久。
只听殿内扑通一声，隐约间，邵子薇跪了下去，抬头看向父亲的灵位，随后便听见他的声音。
“我……我娘呢……我娘的牌位呢……”
紧接着只听一声干嚎，是邵子薇。那一声过后，又是两声咳嗽，邵子薇不知怎的，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堂外的偏将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却强忍着泪水，绷着脸。堂上邵子薇哭得撕心裂肺，口中爹娘不断，死去活来。
陈筝未说话，自行退了出来。
自己是付绍茗的杀父仇人。
哭罢多时，五人才出来，邵子薇一跨过门槛，就扑倒在那松树下，捧起湿润的泥土，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许湘双眼发红，在其身侧缓缓跪下。
“太后死前三令五申，不得将其与陛下合葬，只求葬于殿前青松之下……”
邵子薇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让他们都走开。
付绍茗被带走，许湘和老李也走了，只剩下陈筝站在那里。
“哥，你也走吧，让我静静。”
“我想，大概你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因一个陌生人的死而如此触动吧。”陈筝淡淡地说道。此时他也想起自己的父母，若自己带着记忆成为别的世界中别人的孩子，在我眼里，诞下我肉体的父母和创造我灵魂的父母到底孰轻孰重呢？是前世的父母吧。他们才是我真正的父母。和父母分别才不过一个多月，幸好我不是独生子，家里还有个弟弟。有机会回去看看吧。
“她是我妈啊。”邵子薇声音颤抖地说道。
“嗯，那你还会想起你的另一个母亲么？”
邵子薇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答。
半晌，他盯着自己沾满泥土和泪水的手，慢吞吞地说道：“会啊，当然会，但我……但我这辈子到底犯下多少罪孽，若我不沉迷女色，若我用心治国，说不定天下就不会大乱，我亲眼看到过无数尸体，饿死，病死，被杀死，都是因为我，我还有什么脸面见我的两个母亲？”
“你刚刚，不是也救下许多人么？算做好事了。”
“弥补不了的。”
“嗯，你做再多的好事也弥补不了你的罪恶，但至少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活在当下。”
邵子薇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
陈筝很熟悉那种眼神，他和邵子薇都是凡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凡人。那只是一时的决定罢了。就像上一辈子时，无数个日夜他陈筝都用这种坚毅的眼神告诉世界，他要刻苦努力，最终没有一次能坚持下来。而此刻，邵子薇的那种眼神，又会在什么时候涣散？
二人起身，找到远远站在大殿小门处的老李，老李按照许湘的吩咐带着两人进了后院，陈筝这才发现，这宣武帝的陵寝地上就是那么一个大殿，大殿后面就是一个个小门小院，有伙房，有单间，还有花园之类，再往后老李说还有菜地。
老李边走边抱怨筋骨不好，陈筝心说这山中雾气太重，潮湿地紧，呆久了想必风湿是免不了的。
说着，穿过一个月亮门，隐隐约约听见哭声。
老李说道：“诶，三殿下，那付绍茗就被关在此处。”
三人进了院子，发现正好是迎面一个正厅，两边厢房，一侧敞着门，里面有张大床，另一面关着门，门口还站着两个甲士。
“我们住这边？”邵子薇点指那间空着的厢房。
“诶，那哪成！怎么能这关押之人住在一间进院子？”老李道。
“害，不妨事，你去跟许湘说一声，我便住在此处。”说着邵子薇就朝那厢房走去。
“那，那这位公子……”老李看向陈筝。
“我和他一块。”陈筝若无其事地指了指邵子薇。
“诶，你别！”邵子薇闻言浑身一颤，躲在门房后面往外探头。
“嗯？你这当了五年流民还嫌弃和我一张床睡觉，谁给你惯得？是你非要住这间的，付绍茗就在隔壁，晚上起来给你刀了谁拦得住？你难道靠你那帮老哥哥的老胳膊老腿吗？”陈筝没什么好气。
邵子薇看了一眼付绍茗的房间，又看了一眼陈筝，仿佛在等别人捡肥皂和被别人等着捡肥皂间做了一个十分艰难地抉择。最后，邵子薇信誓旦旦地看了陈筝一眼，使劲点了点头。
“哥，我相信你。”
老李一看拗不过邵子薇，便张罗着做饭，自己去禀告许湘。
一见老李走了，陈筝一夜劳顿，浑身疲惫，回屋睡觉去了。
邵子薇和守卫打了声招呼，就钻进付绍茗的房间去了。
不到两个小时，陈筝被邵子薇叫了起来。
“哥，哥？”
陈筝一睁眼，就看见邵子薇鼻青脸肿地探过头来，一脸委屈地盯着自己。
当时陈筝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猜到了这没出息的是去找人家麻烦了。
“你他妈二逼吧。”
陈筝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心说这可不是被打这么简单啊，那姑娘自己昨天也是交过手了，虽说打不动自己，但给自己的感觉邵子薇这个若之完全没法比，这要是给人家小姑娘打急眼了，一招给他秒了自己找谁说理去？
“你惹她干什么？”陈筝下地穿鞋，起身质问邵子薇。
“我，我没有啊，我就是……她不是哭嘛，我就是劝劝她……”
“然后呢？”陈筝怒道。
“然后就一不小心没忍住……”
“没忍住干嘛？”
“没忍住……想……诶呀，主要是昨天晚上我也没过瘾……”
“我操……”陈筝想了想后面那两个字没说出来，随即改口，“傻逼！”
正说着，老李带着几个人进来了，端着五六个菜，两人也都饿了，便准备吃饭，老李说许湘带着人又跑到下面去帮那些村民搬些东西，让两位先吃。
“那个，老李，再加一副碗筷，”邵子薇嚷嚷道，“两副，你也坐。”
“我就不坐了，我和门几个兄弟去外面吃。”说着老李又递上一副碗筷，便退了出去。
邵子薇挠了挠头，看向旁边关着门的厢房。
陈筝顿时一阵无语，“你怎么非盯着人家不放呢，烦不烦啊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那么好看，我喜欢喜欢不行嘛……”
“那也没有你这么追人家的啊，上来就动手，人家能看得上你才怪了。”
“我去找她！”邵子薇就像没听到一样，起身就往厢房走，陈筝赶紧跟在后面。
一进门，屋里静悄悄地，邵子薇见状也不敢出声，只是走到床边，刚想掀开帘子，一只手却猛地从帘子中伸了出来，一把死死叼住邵子薇的腕子。
随着一声惨叫，黑色的火焰瞬间开始蔓延，只听帘中一声呻吟，紧接着隐隐约约付绍茗身躯扭动，越来越多的黑色液体从床边流了出来。
陈筝一把掀开帘子，只见付绍茗躺在床上，一手死死抓着邵子薇，一手扣着自己左脸，身体痛苦地扭曲着，从额头到鼻梁已经被刮出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