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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半斤八两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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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半斤八两一样吗?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农历中秋节过后,整个山还是翠绿包裹时,当第一颗枣儿抹上红晕的色彩,秋意便在一个多雾的黎明悄悄溜来。不几天翠绿的山变得黄绿参半。满眼是枣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满山架梁!漫山遍野。枣林深处枣儿象橄榄又象鸽蛋,它们在椭圆形的细叶中闪闪烁烁,半红的红眼的,一穗穗,一摞摞的。

    红枣是穷人的救命粮,枣儿还在泛白色如小指头青胎的时候,饿极了的穷鬼就打它主意,涩就涩一点,填饱肚子就行。如今枣儿半红,跟着秋庄稼都来……赶早收,不要鸡多不够黄猺(黄鼠狼)拉。便宜了汉奸日本人。

    大胜到了八盘山村头,拴好马向这伙赶早打枣的人群走来,本要问大车店在哪。而山民看见他的高头大马惊魂如鸟散,怕日本人闻讯收枣。树上一后生警惕地望着他,哪知踩了细枝“咔嚓”,枝杈断裂从树上跌下来,离百米远的大胜,躬身冲过去在后生跌下树的瞬间,整个脊梁当了肉垫,小伙子像球弹了一下蹦到坡下。

    大胜想爬起来却起不来,从脖子到脊背酸疼,心想索性睡会儿再说。平躺在地上的当儿,大胜为村民把自己当成汉奸带鬼子来抢枣失笑,难怪啊!新买的府绸衫与破衣烂衫的村民格格不入。就在这时,吻在地面的耳朵听见有好多脚步声。糟糕,乱哄哄打枣吃枣的人根本没听不见,敌人?大胜想爬起来看看,结果用胳膊撑地还是没爬起。

    刚才他给垫背的那小伙子回来了,原来小伙子越想越不对劲,自己没跌在地,一定是有东西做底垫了,悄悄返回来,想看看是啥当垫背。正好看见后生爬不起来,于是紧跑几步把大胜扶起来。

    大胜急急慌慌地催着:“快,地面上听得有很多脚步来了,敌人出发了,快上树,哎呀,我的腰——”后生被他感动,“你别动,我——上树瞭哨瞭哨!”

    “别上枣树,那边有杨树!”那后生果然听话,抱着杨树像一只灵巧的猫,刷刷刷,一会儿就爬到了杨树的顶枝,大胜抬头看,啊! 真高! 云头风把他衣裳掀起来,像要飞走似的。

    “小心! 抱紧。”后生用一只胳臂环抱着粗树权子,手搭眼棱瞭哨。山川像一条小白蛇,弯弯转转向远处爬去。再远望,李家垣的炮楼前,影影绰绰爬出一长溜黑潮虫大的黑点儿。转眼之间,黑点拉成一条黑线,渐渐变大,往这边蠕动。后生喊了一声:“你说的没错,敌人出发了! 你究竟啥人?好神,有千里耳?”他在树上朝着半坡上人们打枣的地方喊:“山鬼来了——”地里乱哄哄的声响霎时停下来,手握枣竿子向四处逃散。

    大胜想,这后生是甚人,这么多人听他话,难情是——?正在设想,那后生又喊:“枣树出芽了!要砍要留随你喽——”

    大胜听不懂他喊甚,想问,谁知后生溜下树去了,竟然没和他多说一句话。正翘奇,一个长辫子达屁股蛋的姑娘压低嗓音说:“敌人要来了,你还四蹄八稳站着,干甚的?”“呀,还骑着马?”一副吃惊的样子。

    大胜终于晓得,原来小后生是村里的暗哨,“山鬼”是告知人们敌人来了,枣树出芽了!通知这位姑娘说,来陌生人了快招待。

    女子简短的回答使大胜十分佩服。“长辫子女女,大车店在那边?走过一回忘了。”“村西,绕过碾子走几步就是。”大胜牵着马三拐两绕,一路上一个概念在脑海回旋,这姑娘脸熟,在哪见过呢?敌人就要来了,他慌忙牵马进了大车店,拴好马就扑向村东头。

    村东的山神庙是村公所,一位村长模样的人,正和敌人交涉。大胜趴在墙头,盯着院里的动静,一旦有变,他手里的枪来个照应。终于听清了,原来敌人过路,刚才爬树那小子举着满手的青红枣,村长指着它说,“吃枣,吃枣!”那些人看着半红的枣,摆手不要,说定秋庄稼熟了会来的。

    大胜溜回大车店,又碰见长辫子姑娘,思绪又袭上心头。这小女女是谁?大胜还沉浸在记忆的长河里,突然想起“啊呀——你,你不是?那年,我就在这车店病了,你给我喂水喂药……没认错,就是你。”大胜激动的话语都不连贯过想和她握手。

    长辫子女女是王家二女儿冰花,她像佘太君年轻时,宽平的脸盘,两颊绯红,极像成熟的桃子。睫毛长,黑葡萄一般两只大眼水灵灵飞扑扑的,嘴巴鼻头好秀气。再看穿戴,深蓝底色枣红碎花偏襟袄,黑色桃心布结扣一个个精致地排列着,裤子不肥不瘦,千层底牡丹绣花布嚡,整个人精干的能掐出水。

    冰花也瞅着大胜,似曾见过,但想不起在哪见过。大胜激动的厉害,说:“你怎会在这里?”冰花见不得这一套,进门套近乎,不正经,冰冷地说:“车马店谁都能住,干嘛我不能来。要住店,证明!”

    大胜喉结动了几下,仿佛把激动硬生生地咽下去,见姑娘不答茬,一本正经。因组织纪律,大胜瞬间收回遐想,一个脑门拍告诫自己,像个公家人吗?怎就没一点正经,万一……这个大车店,敌我红黑一出一里,没有接到车店变异的通知,就得按正当手续走,但又憋不住想耍笑:“住店怎还要证明?”

    “出行住店都要村公所证明,没有住野店去!”大胜一心想逗她:“野店?我又不是野人。”

    “你没有大车,住野店便宜,不要证明。”大胜被彻底逗乐“车马店,车马店,没车我有马啊,干嘛让我住野店?” 冰花知道这人耍笑她,回了一句:“黑老娲(乌鸦)沤粪千年,就剩嘴还在。”大胜看她恼了,连忙缓和气氛说:“先说说你是大车店什么人?为甚(本地话)证明叫你看?”“我是车店的长工。老板让我看。”“长工?长工还有资格看证明?你是帮工吧,帮做嚡袜还是做饭?”

    凭他如何耍笑,冰花都一脸正经盘问:“单身独马,住店找人,都得出示村公所证明……这是住店的规矩。没有,就走!不和你磨牙壳子。”

    大胜不闹了,按自己的身份不能动不动就激动,心里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但不知为啥,就是憋不住,在他看来终于找到恩人了:“给你证明,你认字?”

    冰花要发火,又强按下去,她担心遇上真汉奸,担心这个点会暴露,心里想,算了吧,碰上赖皮哄他先住下,然后再收拾。于是语调软下来说:“你真没证明,要住就住吧,我去叫四把子牵马去喂。”说着抬腿走了。

    大胜和二胜骨骼结构和五官整体布局都不错,家境殷实,兄弟俩没有饥寒交困,因此俩弟兄长势像青杨树,茂盛而直溜。从面相上说,大胜随了她的母亲,大眼睛,尖下巴,眉毛浓黑,皮肤白净。二胜是贺老西年轻时的形象,椭圆脸,眼,脸蛋,都圆。厚实的背,像一块坚实的案板。弟兄俩都是一表人才,只是二胜的个子比大胜略高一点。大胜比二胜白净一点。二胜还是十五六岁的小毛娃,向往好吃懒做,不劳而获,羡慕加八丈歹人的掠夺生存。有言道,生女像家姑,生儿随外舅,大胜不随二胜随。二胜和舅舅一样向恶棍歹人方向发展。而大胜不抽烟不沾酒,不玩女人不赌博,革命思想武装后,近乎完美的一个人。

    向南从门进来,王家老二隔着妹子问来人:“妹子多嘴,见谅!住店还是稍歇?店里有干饼馒头牛肝羊肠,也有本地小吃碗团芝麻饼,来点度数不同的烧酒解解乏,要半斤还是八两?”一般人听了这句话肯定要笑,半斤八两还不是一样?(以前是16两称)内部人知道,八两就是指八路军,半斤是指半心半意抗日的顽军。

    大胜知道这是暗号,一本正经地回答:“汾阳杏花低度酒来八两。”向南热情非常:“杏花好酒伺候,上房请——”说着,把缰绳递给冰花,说:“牵到牲口棚。三狗子在那切草呢,给牲口上好料。”“哎——”冰花的动作飞快,边答应边走。

    返回来在门口听见大胜说:“这是我的证明。”“哦!加贝同志,新来的区书记,我们已经接到通知了。我叫王向南。”大胜脑子里迅速把王向南和王向虎连在一起,心里说,没想到向南竟然是共产党三区区长。

    “冰花,别在外面杵着,把马拴好后,通知灶房油拌豆芽炒山药丝一大盘,再弄几个碗团,辣椒油大点。”向南朝着窗子外面和偷听的冰花招呼。“区长好耳朵,知道外面有人偷听。”大胜不由赞叹。向南和大胜说:“我去弄酒。冰花,和加贝同志聊吧,你们或许见过……”说着走了。冰花因二哥一句“或许见过”的话,极力在脑海中搜寻这个人的回忆。

    在大胜的脑海中,有个画面曾经演过有八百八十回。那次执行完任务后,半夜向大车店走去,打算讨一口热汤住一宿,天明再过黄河去吴堡开会。谁知大车店还未走到,在停满大车的门外,突然觉得发冷发抖,皮肤起鸡皮疙瘩,面色紫绀,刚刚冷得牙壳子上下打架,猛然体温又升高,头痛面红,恶心呕吐,全身酸痛,很快腿软的提不起步子,东摇西晃得走了几步,终于,神志模糊,跌倒在靠近石磨的车轱辘下面。

    那次病来得凶猛,重得厉害。连大雪覆盖了他,都不知道。等他醒来,就是这姑娘在旁边,手里端着水碗,勺子在水碗里搅来搅去地晾水……勺子送到他嘴唇边的霎时,一股辣辣的甜甜的热汤,从舌尖窜遍各个毛细血管……不知勺子来过几次唇边,反正发汗了,打摆子病似乎有所好转,可是仍然昏头昏脑,迷迷糊糊。在半睡半醒状态下,大胜竟没来不及问这女娃叫什么,那女娃就被门口一个男的叫走了。敢情那时这男的就是她二哥。

    好半天,冰花想起来了,一声惊呼,你是,大雪天睡在院子石磨旁大车下的那个黎明时,来大车店做事的冰花,被雪地一团东西绊倒,仔细一看是个人!当时,这人被大雪埋了,就磨盘里没下雪的空儿有两只脚,赶忙喊醒三狗把他背回大车店,烧热炕,滚热水,麻黄鲜姜葱白红糖泡热水煮每当夜深之际,就记起这位朦胧中的救命恩人,心想一别天隔,何年何月再见?

    今个来八盘山,天老爷慈悲,让他碰见了。大胜精,通过他二哥呼叫晓得她叫冰花,还晓得王向南是望旺岭王向虎的二弟。这女娃是王家二女。而冰花只知道大胜叫加贝,问哪村的,大胜说陕西的,但口语却像山西这边的,说本地的吧,又带一点外地,冰花拿不准,心下只专注于他的名字,觉得很好奇,赞成“你的名有意思!加倍努力,好名字!你来三区。头儿算配齐了,我是你们的跟班,负责查明来人身份,四把子负责暗语迎送。”大胜说:“那好,叫四把子通知我到来的第一个会议。” 向南打酒回来说:“去吧,把老地方拾掇一下开会。“加贝同志这么着急工作,那就回来喝两樽。”

    八盘山山后有一个黄土壁,通过一人窄的细土道,到了一个歪斜不堪的山洞。进得洞里,见冰花已经收拾好了。洞很宽,几摞土坯架起一条石板算是会议桌。同志们坐在土疙瘩或土棱块上。

    向南说:“来,欢迎区委书记加贝同志的到来!然后再听他讲国际形势和上级给我们的工作安排。”山圈窑五六个农民汉子拍着粗壮的手表示欢迎。

    大胜挺谦虚说:“我在延安学习,刚毕业派到咱吕梁西川来了。没经验,多向大家学习。

    三川河西是新划区,也是我们党组织的空白,虽然委派我为新区委书记。可我还是黄嘴叉子鸟,毛还没长全更不会飞,老王是雄鹰,以后领着我练飞,上级的任务是我们区队要借窝生蛋——说个笑话,区队隐藏在维持会,领赏领武器。明里糊糊涂涂执行维持任务,暗里协助八路……”

    王向南笑了:“新区官全了。你识文断字,我扁担跌倒都不知是甚的大老粗,以后我俩心操到一搭搭……”向南很精明,末了又点了一句:“你这次回来,亲情爱情友情乡情互相交织搅到一处了……”大胜清楚,向南对他跟冰花的那一段救难经历点到为止,因为还有家里不争气的舅舅和甚也不懂得弟弟二胜,工作起来不会顺利的。

    大胜安顿下来了,在阁老湾当了老师,几个学生掩护了他的身份。阁老湾位置特殊:离李家垣日本碉堡近,共产党的三区驻地就在八盘山底,八盘山大车店联络站就在对面,能退能守。旧门板搭床,刚刚脱下来的府绸衣裤塞进行李箱里,那东西只能进城或者见爹妈,要当先生了,老老实实穿件偏襟长衫,他把长衫拿出来卷吧卷吧垫在头下,想睡怎也睡不着,往事像电影情节一个个涌过来。

    1928年他十二岁,个头还没一把把子高。就因为老师对爹说了一句话,说他是念书的料子,村里私塾会毁了他,你们家有钱送外面念书吧!私塾先生的话,让爹妈吵起来,强势的妈吵着让爹送他念军校,将来去当狮长驴长。

    爹不吵不闹,关键时候做主。说:“胜即便是当军官的料,咱山旮旯几十里也没一座军校。干脆送他过黄河,河对岸吴堡好歹是个县,正好有个亲戚在那当教师,胜去那里念书吧。”贺老西送大胜到吴堡县立高等小学读书。

    过了六年大胜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陕北联合县立榆林中学。陕甘游击队与江西工农红军会师后,大胜和他的同学脱掉学生装走上了职业革命家的道路。由于有文化,上级很重视,抗大学习,专业特训,回吕梁开展革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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