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知不知道,偷偷看过你归家的列车
“小溪姐,我明天回校补习了哦。”临睡,湘湘和小溪躺在清凉的竹席上聊天。
“哦。”
湘湘侧过身来,看着她,脸上一副“你朋友我走了你还有什么脸面待在我家的”忧心忡忡表情。
小溪也摆头看着她,脸上一副“你小溪姐我自有留下来的绝招。”
湘湘还她一脸“你还能有什么绝招,无非一哭二闹三耍无赖。”
小溪挑挑细长的眉毛,用眼睛问她:“我漂亮吗?”
湘湘看着她黑亮的眼睛,精致的小脸蛋上,灵动又狡黠。如果哥哥和她在一起,应该是世上最美的事吧。
“难道你想用美人计?”
“没错!三十六计里最有效的就是美人计了!”
湘湘丢给她一个“我哥不好色”的鄙夷表情,躺平了回来。
谢天谢地,她们终于不再神交流了。
“小溪姐,其实你留在我家,我哥心里是很欢喜的,虽然他总是一副不苟言笑一副要赶你走的样子,可我知道,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快乐过。”
快乐得几乎肆无忌惮。
小溪侧过身躺着,惊喜地问她:“是真的吗?”
湘湘淡淡一笑:“是真的。”只有你这只猪没看出来吧。
湘湘继续说道,语气幽幽:“也许是因为我们家是这样子的缘故,我哥他不大爱说话,太多生活重压在身,已无暇开朗,习惯愁眉不展。但是他如果爱一个人,就会对她好到骨子里去的。他在学校的时候,拼命念书,回家,又拼命把家里的活干完,宁愿自己累到一趟下就睡着,也不会让我跟阿妈做太多。每次家里实在没钱交学费的时候,他总会跟我说,湘湘,没事的,哥会有办法的,湘湘,别怕,有哥在呢……他就是这样子,一直用他尚不强大的力量,给予我无限心安。记得有一年发大水,几乎淹尽了家里的水田,一点收成都没有。我们没钱交学费,你知道吗,他就背着我跟阿妈去卖血啊!他那时候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他还去卖血啊!”
夜色下,湘湘的脸上淌满泪水。
小溪震撼到说不出话,漫无边际的心疼呼啸袭来。从小生长在富贵人家的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艰辛,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无奈与无助,更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绝望!而她爱的阿成,面对那一片已泛滥成灾的田地,彼时尚未成年的他,是否也绝望泛滥成灾?而当那一管鲜红的血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候,是否又燃起无限的希望,他终于可以给亲爱的妹妹交上学费了?
酸涩,难过堵在喉,咽不下,舒发不出。她抬手为湘湘拭去眼角的泪,轻轻捋着她绒细的发。
“你有阿成做哥哥,很幸福。”
“可我宁愿不要这样让我心疼到哭的哥哥。我不要他做我哥哥,哪怕他去做村里的赖皮三,我也不要!”
夜是那样深,那样静。
静到可以听见虫鸣,可以听见睡梦里人们的呼吸声。
小溪坐在靳成房间的门墩上,夜色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房间里,绵长的呼吸声隐约可闻。
只有累极了的人,才会在梦里都长长重重地呼吸吧。
第二天,湘湘是下午才回学校的,小溪跟靳成和靳妈妈一起去送她。
湘湘说,她和哥哥每次离家回学校,阿妈都会把他们送到村口的榕树,然后远远地看着他们上车了才回去,弄得好像他们不懂回学校似的。
当一个母亲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儿女的时候,大概都会这样子吧。把孩子送到村头,慈目看着他们去上学,周末的时候,又在村头的榕树下,翘首盼望儿女放学归来。
湘湘对靳成说:“哥,好好照顾我朋友!下次我回来她不在,我就找你算账!”
然后又对小溪说:“小溪姐,我上学去啦。”
小溪对她笑笑,仍记得,这个坚强乐观的小女孩昨夜的泪。
靳成却嫌湘湘多管闲事,不耐烦催她赶紧走。
望着那条通往县城的崎岖小路,靳成还是对小溪说:“你出来很久了,还是回家吧!”
接下来的农活将会更加繁重,天气会越来越燥热,日头会毒辣到没法想象的地步,他实在不愿意她再待着这里,让农活粗糙了她的双手,让日头晒黑了她莹白的肌肤。更何况,她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他又有什么理由让她经受那些艰辛?
“你为什么非要赶我走?”她问。
“有些东西不是你该承受。”
“该不该我承受是我自己说了算,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我无法再承受我自然会走。”
靳成忽然生起气来,也不顾阿妈在前面,忍不住就冲她喊:“随随便便就在一个男生家里住,你怎么就没有一点点廉耻心?”
他竟然骂她没有廉耻心!
小溪气结,声音哽咽:“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来你家,偷偷记了你的身份证,偷偷看过你踏上归家的列车?”
靳成怔忡在地。原来那天晨读她无理取闹要看他的身份证,就是为了记住他身份证上的地址!她竟然还偷偷跟在他身后过,就为了看他坐了哪趟车去往了哪个方向!
“我不想回去,家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我跟我妈妈说,我在同学家住,过得很开心,她说,那你就住满一个暑假再回来吧……阿成,我回去会很孤单的。”
趁着他发愣,小溪赶紧跑上前去,亲热地挽住靳妈妈的手臂,拉长了声音喊道:“阿姨——我们回家咯!”
靳妈妈忧心地问她:“你们刚刚是不是吵架了?”
“不是的。是阿成他欺负我!阿姨您知道吗,阿成他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欺负我的,您说,他一个大男生,怎么就不知道害臊,欺负我一个女孩子!”小溪越说越委屈,越说越委屈,就差没楚楚可怜地哭了。
靳妈妈叹了叹气,埋怨道:“唉,他怎么这样呢!都不知道让一下女孩子的!”
小溪小脸一扬,很得瑟地:“就是!”
听着小溪越来越纯熟的家乡话,跟在后面的靳成完全傻掉了!他那个气愤啊,双爪用力地抓了抓,恨不得上前去把那个满嘴谎话的小人撕个稀巴烂!
靳成真是无奈到家了,他怎么就对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场夏雨过后,泥土松动,刚刚完成收稻子的农人又开始火热朝天地拔花生了。拔完花生又要收玉米,收完玉米又该第二季的播种……
也许,农民就是这样子一年四季都偷不得闲的吧。不知道多少人,像靳妈妈这样,年年月月操劳着,斑白了头发,累弯了腰。
小溪以为拔花生很容易的,至少不需要什么技巧,只出蛮力就好。可是当她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那花生苗还是嵌在地里纹丝不动的时候,她差点就想叉腰做悍妇状对那花生破口大骂了:哎,你怎么这样子,我都这么用力这么努力了,你好歹也要给点面子是不是,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你迟早都是要被榨成油的,何不早死早超生!
如果她有周星驰能把鱼从大海里骂跳出来的神功的话,她决计是不会顾什么淑女形象的。
可是她不想泄气,他不想靳成不要她来地里,她想成为一名能跟靳成匹配得上的山村野妇。哦不,还是先做山村野姑吧。
可是,终于第一次,小溪觉得想哭,尝到了艰辛的滋味。才一个上午,她就感觉双手都不是自己的了,回去的路上,那种十指连心的痛,简直是要了她的小命。
回到家,她舀来一瓢清凉的井水,蹲在墙角,不想让人看见她手上的伤。
轻轻缓缓地取下手套来,可是,磨破的水泡和棉手套的丝线粘结在了一起,轻轻一扯都觉得撕心裂肺地疼。
等到手套完全脱了下来,小溪已经疼到双眼泛满泪花。
“早叫你回去了,何必在我这里受苦?”靳成不动声色地站在她的身后,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这是他的无奈。
他现在连她的双手都无法呵护周全,他有什么资格拥有她!
小溪忍了忍眼泪,回过头来直直地看着他,满脸的倔强。
她何尝不懂他的心思,可是,并不是他的心思她就要接受。她喜欢他,喜欢他的一切,她不觉得跟他吃这点苦是遭罪,反而觉得是一起承担了生活。这是她想过的生活,平淡,平凡,甚至还会为生计发愁,她觉得那样的日子才真是活色生香。
可惜,男人并不会这样想,他们大概是真的不愿意自己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
靳成在小溪倔强的眼神中败下阵来,重重地叹息了下,然后蹲下来,一手执起她的手,一手撩来水,轻轻地擦拭着没有水泡的地方。
她的双手本来莹白得剔透,现在指间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磨烂了的水泡,触目惊心的伤。
他想起元旦晚会彩排的时候,他到音乐学院给同学送服装道具,经过一间教室,里面传来了悠扬的钢琴声。他当时不过是好奇就从窗口探头进去,就看见小溪那样安静地坐在黑色钢琴旁,修长莹白的手指像灵动的精灵俏皮跳动在黑白琴键上。冬日的和煦阳光从窗外打进来,洒在了她的身上,样子安静而美好。
这是一双在琴键上跳动的手啊,它本该娇嫩,本该优雅,本该完好无损,现在却因为他,满目疮痍。
清凉的井水不小心触碰到水泡,小溪就如被细针刺到般反射性地缩手,疼得直吸气。
终于把手洗干净了,靳成拿起放在地上的创可贴,小心翼翼地贴在伤口上,把小溪的十指缠得跟受了满清十大酷刑似的。
“下午你和阿妈在家摘花生吧,不要去地里了。”帮她包扎好,靳成淡淡地说。
“哦。”手都伤成这样子了,铁定干不了什么活了,干脆识趣地不给他添麻烦。虽然如果执意要去,可能会引得靳成一阵阵心疼,但是,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句话她还是有所耳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