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墙(大长生的媳妇)
大长生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忽然女儿哭了,媳妇闭着眼睛把乳头往孩子嘴里一送,孩子不哭了,媳妇继续睡。大长生睡不着了。他悄悄起来,站在院子里,月光如水,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知了在起劲地叫。他拿起两个装草料的大筐出了院门。然后撒开大长腿,向远处奔去。饲料厂很大,占地十多亩。里面有一老一少两名保安。年轻的负责白天上班,年老的负责夜晚看护。老保安在这里干了好几年了,虽然工资不高,但也相安无事。没事时就坐在门房里,打开收音机听评书,什么《童林传》啦,什么《燕王扫北》啦,一边喝茶一边听书,有人来就开门,没人来就锁门。一切相安无事,四周又是高墙大院,每天晚上如果没有员工过来拉料,晚上不到两点他就躺下了。大长生白天踩了点,他决定从东北角下手。那里四周没人家,紧挨着大道,离着门房隔了十几个草料间。而且那边墙外有一堆装修垃圾,什么破石膏板之类的堆在那里,可以垫脚。他把两个筐抛进墙内。就着月光,踩着那些装修垃圾一使劲,大长腿迈到墙头上。轻轻的跳了下去,像个猫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因为他直接跳到了草料堆上。饲料厂里一座座板房里,到处都是看不到边的饲料、草料。玉米、贝壳粉、油料渣、盐巴、豆粕、酒糟……味道不好闻。他看着一屋子一屋子的草料,都不知装什哪屋的!他拽了一筐上好的饲料,又把另一只筐放在料堆上,伸出两只大手就往筐里搂捧。转眼之间就上尖了。他用脚使劲往两只筐里踩,压实了再续了不少,实在装不下了,才把筐一手一个,往墙边走。进来容易出去玩难。他不能把筐往墙外扔了,怕撒了一地让人发现。他想了想,脱下外套,用袖子系住筐梁,踩着草料堆爬上墙,把筐从院里续到墙外,因为他个子高,衣服两只袖子的长度加上衣服的肥度,再加上他的手臂,足以把筐送到地面。然后他跳下墙头,把袖子和从筐上解开,又跳回墙内,把另一只筐系上,重操一遍。跳下墙头,他擦了一把汗,有点紧张还有点刺激。他从装修垃圾里找了一个木头棍子穿进筐的提手里,再打扫了一下现场,检查了一下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后,便一边一个挑着回去了。这两大筐饲料按压的瓷实,够他的牛吃两三天的。牛儿欢快的吃着这上等的美味佳肴,边吃边抬头看着它的主人,哞哞叫着吃着。他的主人眉开眼笑,如同看着他美丽的新娘一样。大长生媳妇发现牛儿有了吃的,她问哪来的?大长生说买的。媳妇说:“你哪有钱买?是不是又去偷了?”
大长生眼睛一瞪说:“少你妈管闲事!我他妈就不能赊了?有了钱再给不行啊!妇道人家少管闲事。”
大长生媳妇不言语了。她想就因为丈夫不检点,才被老板撵了出来,应该记着教训不会再干那事了。
接二连三地,大长生为了他的牛儿冒险。一次比一次胆子大。他觉得三天偷一次太频繁了,闹不好被人发现,而且太折腾人。他想用车拉,但是找人家拖拉机拉动静太大。最好找个推车比较好。他瞄准了房东扔在破角落里的那个破推车。没事的时候就修理修理。几天过后,那个推车居然能上路了。他把两只筐扔在推车上,又一次去了草料场。黎明前的黑暗里,他把一车的草料堆放在自己的院子里。媳妇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啥都明白了。她心里担心下一个厄运什么?她整日提心吊胆地,生怕院子门一开,老板那阴沉的脸让他们无地自容。然后又是被撵走。哪里是我的安身之所啊。家在哪里?还是回老家比较好。在外面漂泊总不是个事。
过了十多天,牛儿又没吃的了,大长生又要开始盘算偷饲料了。他想让媳妇跟着她去,他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因为有个牛要下犊子了,需要营养。他哀求老婆跟着他去帮忙,一个人总是跳过来跳过去的,墙头那么高太麻烦,拖延时间让保安大叔发现很危险。起初媳妇不愿意,她不愿意做贼。但是架不住丈夫软磨硬泡,加上他指天对地的保证以后好好做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好吧,看在那头母牛要生娃的份上,就去帮帮他吧。
也活该那天出事。大长生最近活动频繁,得意忘形,偷完草料后没有及时打扫现场,墙外的草料难免掉到地上,次数多了就很明显。有一天老板来饲料厂,他从东北角那边的路上开车过来,发现异常。他下了车,双手叉着腰,站在那里看了半天。然后就把车开进了饲料厂。第一件事他就把夜里看护的保安开了。然后他精心布置静等鱼儿咬钩。
半夜两三点钟,大长生推醒媳妇。两个人悄悄地穿好衣服,锁好房门,媳妇坐在车上,丈夫拉着朝着黑漆漆的夜走去。此时媳妇坐在小推车上百感交集。自从结婚以来,大长生媳妇跟着丈夫颠沛流离,被委屈,被家暴,被绿,被人瞧不起。他看着丈夫高大的身躯在夜色里显得渺小了。她有些心疼他了。唉,要不是为了这个家,何至于三更半夜当贼啊。
到了东北角,媳妇要下车,丈夫一只胳膊就把娇小的妻子抱起来,然后踩着踩着车缘,跳上墙头,抱着媳妇滚落在草料堆里,媳妇躺在丈夫怀里,他低头不忘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多想再这样缠绵一会,丈夫推开她说:“干活吧。”
两个人急急忙忙往筐里装草装料。装满了筐,大长生提起筐跳下墙头往车上倒。一来二去,小车快装满了。他们不知道的是,躲在黑暗里有几双阴冷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们。当装完最后一筐饲料,大长生骑在墙头把手伸过来要接老婆过墙时,老板咳嗽一声,带着手下几个人走到他们面前。大长生吓了一跳,一闪身从墙头跳到外面跑了。其实墙外也有两个人堵着。但是不抵大长生高大威猛,没拦住。大长生飞也似的消失在黑暗中。他踹开出租房的院门,抱起熟睡的两个女儿,就漫无边际地跑了。他知道这事闯祸了。老板是饶不了他的。他必须远走他乡或者回老家。媳妇怎么办?算了,不管她了!媳妇是女人,老板不会难为女人的。他想错了。老板很会难为女人的。他笑呵呵地对大长生媳妇说:“几车草不值几个钱,但是你们这样做性质不一样了。没有草可以跟我说呀犯不着偷。和我睡一觉啥都有了。干嘛这么辛苦啊!”说着就来拉大长生媳妇的手。大长生媳妇甩开他的手说:“老板,对不起啊,我们以后赔您。您先放了我吧!”
“哈哈!”老板大笑:“哎呦,贼还讨价还价呀?哈哈!那就报警呗。哦,对了,还得赔偿我的损失啊。”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饲料,说:“多好的东西啊!”
大长生媳妇被关押在拘留所。她好多日子没见到孩子了。自己的奶水充盈了整个乳房。憋的生疼,不敢躺着睡觉。整个前胸像两座火山一样,烧灼着她。眼泪一直流,没断过。她想丈夫和孩子没来看过她,是不是也被拘留了?会不会判刑?会不会死?她一天到晚焦虑难过,严重的失眠让她崩溃了。她想两个女儿想的心如刀绞。因为抓不到大长生,他媳妇把他的罪责都承担下来了。
等她出来,已经是冬天了。小长生两口子接她回去,悄悄告诉她,大长生已经回到老家了。他家的那几头牛卖了两个交罚款,剩下的先被小长生养着,小长生说,他也不想在外面待了,回头赶回去交给大长生。她告别小长生夫妇,也坐上了回老家的班车。几经辗转,终于回到故乡。大长生把两个女儿放在老娘那里,一天不着家,夜不归宿,不知道去哪里鬼混。破罐子破摔,天天酗酒。
又一个春天来了。小长生两口子也搬回来了。而且还把大长生的两头牛也拉回来。大长生见到自己的小牛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又重新燃气生活的希望。他打算盖房子,给老婆,给孩子一个新家,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想在家乡重新树立好男人的形象。他从父亲那里拿了点钱,又朝亲戚朋友借了点钱,赊工赊料,把原来的小土房翻盖了。大长生媳妇满心欢喜,跟着瓦工起早贪黑一块干活。眼窝深陷,日渐消瘦。有一天她洗澡,摸到自己左边乳房外侧有个黄豆大小的硬核,不痛不痒的。她没在意。过了几天她下意识地又摸那个硬核,居然长到花生米大小。她还没在意。因为盖房子是个工程,费时费力费工,老话有:土木之工不可擅动。她一会开着借来的拖拉机拉土,一会给瓦工做饭,还得管理孩子们吃喝,还得当小工,一天到晚忙的气虚上不来气。眼见房子快起来了。她支撑不住,病倒了。这时候她的乳房那个东西已经长到核桃大小了。
大长生从医院是哭着走出来的。一米八的大个子,哭起来像个孩子。乳腺癌晚期了!整个村子都震惊了。一边为大长生媳妇生了恶疾而悲痛,一边为刚盖了新房还没入住就要死了而惋惜。人就是命啊,长生媳妇这是没福啊!老人们叹惋地说。只有她的两个女儿不懂事地来回跑着笑着、开心地叫着。大媳妇听说自己得了这个病,心里又难过又憎恨。难过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享受生活就要死了,才三十来岁。憎恨的是自从跟了大长生,就没过上好日子。整天被家暴被折磨,被人看不起。她心里明镜一样,自己的病就是在看守所作下的。那时候没给孩子断奶,孩子让大长生抱走了,自己奶憋胀难受,心里又郁闷崩溃,压力大,没有希望的一天天跟狗一样忍辱偷生。如果那时候大长生敢作敢当,她不会进监狱。不会进监狱,就不会天天郁闷生病。如果大长生把孩子给她,那孩子吃奶后,乳房不会蓄积,也不会得这个病。她气急败坏,在病房里大骂大长生不是人。大长生只好躲在医院外面抽烟。做完手术,医生把她的两个乳房都切了,而且把腋下淋巴都切除了。她回来跟小长生媳妇说,切了一洗脸盆子血肉模糊的东西。做完手术接着就是化疗。化疗了好多日子,该出院了。她死活不出院。她直到大长生实在没钱交住院费了才被抬了回来。她美丽的长头发变成了光头。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她躺在还没安窗户的“新房”里,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终于能下床走路的时候,脾气反而暴躁了,一改往日的勤劳贤淑。动不动就骂人跟人吵架。大长生和邻居们谁也不敢惹她。大长生只是喝酒。房子害得半拉不落的。一天天夫妻二人就是摆烂。
终于有一天,大长生媳妇又住院。据说是复发了。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长生媳妇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土豆地帮人家起土豆。春天时他们两口子从外地回来,大长生两口子盖房。这房子刚盖起来,大长生媳妇却死了。时间和人都变化太快。小长生媳妇起土豆不用蹲着,她个子高,弯一下腰一双粗壮的大手聚拢捧起一堆土豆,往桶里倒,就能装半桶。能干出了名。她听到她的闺蜜,他丈夫发小的老婆,她的好姐们死了的时候,她愣了。站起身一撒手,土豆和土都散落在地上。然后她扑腾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了。她哭那个瘦小的身影。她哭那个在前头领路,姐俩去爬坡捡豆子的时光。她哭那个没事就端着盛满饭菜的碗来她家吃饭的情景。她一直哭,在土豆地里打工的人们不知道她在哭谁。还以为是她自己家有了什么事。她就在那里一直哭着,秋风吹过她的脸颊,她想着: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知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