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墙(杏核的归处)
香杏跟着朱健来到了河北省某个山沟子。这里四面都是赭红色山峰,没有树木,只有在山沟里看到有些荒草在风中摇曳。山村人家错落在沟沟坎坎上,显得低矮破落。朱健的家是两间小土房。房顶长满荒草。这里虽然是冬天,但是气候比香杏家那边暖和,也没下雪。香杏穿着皮夹克还有点热。朱健的母亲见到香杏,有点漠然。并没有像香杏想象的那样热情。因为快过年了,家里还没有小麦面粉。她想包饺子。一年四季吃玉米面窝头,盼着儿子能带回米面回来。结果,儿子又带回个白吃饭的。她不高兴,心里道:本村的马寡妇多好,家里有不少大牲口,还有吃不完的大米白面,这混小子非的领回个小丫头片子,能干啥?放牲口种玉米也不行呀!
香杏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低矮的小草房,和出不去的大山,她有点窒息了。她强烈的后悔沮丧和失落。朱健看出来她的心思,搂住香杏说:“我是干瓦匠的,咱盖个新房能有困难吗?我只是这几年为了找你才出去的,现在咱不出去了,明年开春给你盖新房!”有了朱健这句话,香杏如同有了定心丸。她安心地住下来了。
三十晚上,在大山深处的小院里,香杏抬头看着满天星斗,眼泪汪汪的。她有点想家。她首先想妹妹。这会儿正是寒冷的三九天,妹妹的皮夹克让她穿来了。妹妹又得挨冻了。她很内疚。早知道婆婆连正眼都不瞧她,一村子人都穿的破破烂烂的样子,自己何必把妹妹的皮夹克穿来呢。站在院里正出神,这时候婆婆披头散发地冲出来,嘴里念念有词,两只手里各拿着一张黄纸条,围着香杏转了一圈出了院子没影了。香杏吓一跳,心里害怕不知怎么了。婆婆犯病了吗?或者是疯了?紧接着朱健也出了门,他赶紧拉着香杏说:
“走,去看看,有人中招了!。”说完拉着香杏也跑到婆婆去的那家了。
原来那家有个年轻媳妇病了,神情恍惚地坐在床上,头靠在角落里,两眼呆滞。不吃不喝不睡觉两天了。那家人托朱健妈妈去给“看看”。香杏这才明白咋回事。听朱健说,婆婆是个“看事儿”的,也就是民间的“跳大神”儿。据说她会接到“上帝”的旨意,去驱赶附在病人身体里不干净的东西。朱健妈妈装了一会神鬼附体,一会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一会起来手舞足蹈高声唱和。要么披头散发闭着眼睛,要么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在场的人毛骨悚然。香杏更是吓得不轻。末了,朱健妈妈长舒一口气,恢复原声说:“你家的孩子是狐狸精兔子仙附体,双仙纠缠在一起,不好治啊!”
主家连忙堆笑说:“大仙,您看怎么祛除?怎样给狐仙上供?”
朱健妈妈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需要24个馒头,96个饺子,要纯肉馅的!”
香杏听到,差点没笑出声来!
为何要24个馒头?因为病人24岁。为何是96个饺子?因为狐仙和兔仙要吃病人年龄的双倍。否则双仙不满意,祛除不了,病人会加重病情。那家主人赶紧借钱、借面、借肉,蒸馒头做饺子去了。
香杏觉得可笑,这个小山沟的人,真迷信啊!太愚昧了。看到香杏质疑,朱健却说:“可别不信,这个可准了。咱妈看了一辈子了。”
原来朱健妈妈早年是个神婆。朱健爸爸活着时候,她就到处给人家“看事”。后来有几年乡里村里搞破除迷信宣传科学活动,她没法再干下去,只能在家种地。最近几年年龄大了,她体力不支干不了庄稼地的活,又重操旧业。有卖的就有买的。只是这个二十多户的小山沟,偶尔才有一两件事,也就够她打打牙祭,她家依然穷得叮当响。
香杏想,20个大白馒头和96个饺子,够春节吃的了吧。谁成想,母子二人坐在那里一顿就吞了一大半。朱健吃饺子一口一个,他妈妈也是一口一个,丝毫不比儿子慢。香杏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好久没吃到馒头了,真好吃啊。自从来到这个村子,就天天喝玉米粥,吃窝头。这个山村只盛产玉米,村民一年四季都是玉米面窝头。白馒头就相当于高级糕点,饺子更是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好玩意儿。香杏再次抬头看母子二人时,他们已经把饺子吃光了。
春节一过,香杏和朱健又离开家乡,各处辗转打工去了。大城市也去了,小城市也去了。可还是没有长久的活。只能到处打零工。没活干挣不到钱,还得花钱租房子住。朱健的脾气越来越坏。他气哄哄地吼香杏:“要不是你跟着,我一个人住宿舍,这还得租房!”
香杏看到朱健发脾气,吓得又委屈又生气。她从来没见过朱健这样。现在怎么跟凶神恶煞一样。
“你说你在家跟妈住多好,非要跟我出来!你能干啥!”朱健买了一瓶二锅头,自顾自的对嘴喝。边喝边骂。
从香杏跟着朱健私奔,到出门打工已经半年多了。香杏发现,朱健总是喝酒,总是爱发脾气。后来她才听村里人说,朱健就是坏脾气,不过日子,吃喝嫖赌不干好事,而且一言不合就骂人。之前有个媳妇,后来被朱健母子欺负,前妻的娘家人把朱健打了。然后痛痛快快离婚后,又嫁了别处。香杏才觉得自己被朱健蒙蔽了。他真能装啊。香杏心里说。她问朱健是不是之前有个媳妇?是不是离过婚?是不是还爱她?朱健烦了,对香杏又打又骂,嫌她多管闲事。香杏目光呆滞,她后悔自责的仿佛抑郁了。每天活在自责里,肠子都悔青了。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白天还没精神,记忆力减退,脸色苍白,没了秀美之色。朱健跟她说话,她半天才反应过来。朱健这个气呀!更对她拳打脚踢。她特别想爸爸和妹妹。她一边自责后悔,一边委曲求全,一边恨自己,一边又讨好朱健。这让朱健越来越瞧不上香杏。一个人,如果天天失眠,那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会好。香杏整日没精神,头也不梳了,脸也不洗了,整天恍恍惚惚地挨朱健打骂。越被打骂越委屈失眠,越失眠越精神恍惚,越恍惚,就越挨骂,形成了恶性循环。朱健以为就是香杏的事,每次骂她,都爱说:“你他妈也不是什么好鸟!跟我跑,换了别人是不是跟别人跑?别人给你买烧鸡是不是也跟别人跑了?”然后就是一顿污言秽语。每次找不到活,朱健就拎个酒瓶子回到出租屋,香杏看到酒瓶子就吓得哆嗦。朱健有个毛病,开心了喝酒打老婆,不开心了也喝酒,还是打老婆。香杏在他手里受着煎熬,越来越瘦。从前那个美貌女子,如今变得跟幽灵一样,走路蹑手蹑脚,生怕惹得朱健一顿打。
实在找不到活了。朱健就带着香杏回到了香杏家的那个小镇。朱健又租了房,而且很快又找到了工作。这个小镇可以说是朱健的福地。这边瓦工少,确切地说是技术精湛的瓦工少。香杏爸爸听说香杏回到小镇了,心里很开心,他主动上门去香杏的出租房看女儿。
按理说,朱健回来了,你把人家女儿拐走了,你有错在先,应该领着老婆亲自去看老丈人。但是朱健不那么想,他是老油条了。他就想:反正我和你女儿生米煮成熟饭了,现在你女儿也成这样了,逼急了我还不要了呢!
香杏爸爸看到香杏的样子惊呆了,他本来一肚子火,要大骂一顿这两个畜牲。然而当他看到穿着破破烂烂,头不梳脸不洗、目光呆滞、愧疚、自责而又无可奈何的香杏时,老父亲心痛极了。他强忍着悲愤,强压怒火,装作很和蔼的样子对着坐着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朱健说:
“你们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别在外面租房了,家里西屋都收拾好了,你俩搬过去吧,减少点开支。”
朱健没言语,不过也默许了,卷起铺盖卷,夫妻俩跟着老丈人回去了。小妹看到姐姐回来,跳着笑着抱住姐姐的脖子、脸就亲,然后又呜呜地哭起来。香杏看到妹妹,一下子大哭起来。好几个月哭没地方哭,说没地方说,憋着难受,今天终于释放了。她抱着妹妹大哭着,一直哭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睡眠是宝啊。睡醒一觉后,香杏满血复活一般,又生龙活虎了。她洗手炒菜做饭,收拾屋子,比没出走之前还勤快。香杏爸爸看着她精神了,心里也释然了。唉,女大不中留啊。当初别阻止他们就好了,早知道这样收场,不如当初同意他们的婚事,还能体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