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帝王术(20)
三更天,幕沉悄寂。
有人安眠,有影潜行。
憧憧扰扰皆被深夜遮掩成微晃的绿枝春雨,再伴随一道驰空而上的穿云箭,火光印亮了天地一隅。
软底黑面的靴,稳稳踏上长阶。
那石阶是用湘白玉做的,上面摆放有千姿百态的尸,与滴滴答答的血。
一路往上,笔直的,畅通无阻。
太子站到殿前。
雨势蓦然大了起来。
这应是近来风雨不休的时日里,最大的一场雨了。
电弧自空中游戏而过,照亮匾上金字,无极。
而那不可一世的皇帝,就在殿内,身着明黄中衣,靠卧于软榻。不知是尚未就寝,还是被外面的动静给吵起来了。
皇帝看着提刀走进来的太子,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愤怒亦或悲痛,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只眸色沉极似墨,积威甚重。
他身旁没有护卫,倒是跪着几个瑟瑟发抖的奴才,跪得最近的那个就是大太监王符。
王符本领了命要去东宫请人的,却怎么也没想到,还没走出大殿便被逼退了回来。还好当时有守殿的兵士眼疾手快地拔刀为他挡下了,不然那支冷不丁射来的长箭可就要扎破他的脑袋了!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恐惧尚在,但如今这个场面,为了不给主子丢脸,王符双手撑地努力稳住,面上不显慌乱,心中却难以抑制地崩溃着:太子?怎么会是太子?太子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但不管有多震惊,王符和其他被卷进来的奴才一样,眼睛死死盯着地,不敢看不想听,大气都最好别出,只希望贵人们把他们当个摆设,或者当个屁给放了。
这可真是要老命了啊!
“父皇,儿臣向您请安。”
太子站在不远处,手里的刀还在往下坠着血珠。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脸上神情却是冰冷疏离的,找不到半点往日的怯懦拘谨之色。
许还有几分嘲,是冲着皇帝去的。
嘴角略略一勾,皇帝没有同他虚与委蛇的意思,不搭理这句言不由衷、锋芒毕露的话,反倒直接问他:“月儿这几日可还安好?”
他真心想问,也真心想知道。
但在对面的人听来,在此时此刻,无疑是一种明晃晃的威胁。
太子眉心一跳,完全不想把少年牵扯进来,不应,沉声道:“别拖延时间了父皇,让位吧,儿臣还能让你去乱葬岗里守着母妃的坟,好好安、享、晚、年。”
最后一层粉饰太平的遮羞布被彻底揭下,他咬音略重,恨意裹藏在句尾讥讽的腔调里。
皇帝却问:“你是为别人来的?”语气里竟像是有几分不痛不痒的可惜:“为别人来求,又为别人来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太子不闪不避地与皇帝对视着,两人交接的视线都像是在鸣戈,“谁不是为自己在争。”
皇帝:“争什么。”
争什么?
太子几欲冷笑出声。
争皇位,争权利,争争公道!
皇帝问得很轻,太子的回答无声。
只有染血的长刀挥起,向前,削断了一个奴才的顶上帽。
断发散落,那小太监吓得哆嗦得更厉害了,直直把头重磕到地上,整个人缩成一团。
却是连求饶声都哽得发不出来。
太子看也未看一眼,扯出的些微笑意阴鸷,隐隐含着沉苦。
他要做那个生杀予夺的人。
皇帝看着他,像是这时才慢悠悠地想起来自己作为父亲的身份,感慨似的说了句:“你长大了。”
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想挑战长辈的权威、侵吞父辈的一切。
太着急了。
倒是不像他。跟他那谋逆早死的四弟有点像。
“说起来,你母亲当年似乎很喜欢四皇弟。”
儿子都带人杀进殿了,只差拿刀架到他脖子上逼他退位了,皇帝不仅不生气、不慌乱,似乎还起了点谈兴,闲聊般地浅浅追忆:“若非身为国公嫡女,或许真能如她所愿,嫁去当四皇妃。不过”
他想了想,语气闲适得就像是在谈论别人家的事:“当时有传言说他二人早已情意相通,想来以四皇弟那性子,很难不做些什么情难自禁的事,也算是全了心愿吧。”
“……”
殿内忽而一片寂静。
现在已经不止是那些跪在地上的奴才在发抖了,旁的那些随太子一起杀进来的兵士们心里也跟着直打颤。
这、这是什么天家秘闻啊?听见了会不会小命不保啊?!
太子的表情更是骇人。
他应是想痛斥萧恪的无耻,却发觉语言的苍白无力。
总觉得无论说什么萧恪都不会在乎的。这人像是完全没有羞耻心,或生而为人的共情能力。
是非对错在他心中毫无分量。他是皇帝,他说对,没人敢说他错了。他说这世道该是如何,世道便该照着他认可的改。
没有桎梏,也就没有弱点
太子哑然。
“怎么这幅表情?”
皇帝饶有兴味地问太子,随后似心领神会般地告诉他:“放心,朕不在乎你是谁的儿子。总之这皇位人人都能坐,只不过有的人坐得上,有的人摸不着。”
“你原本可以上来看看……唉,真是可惜。”
他叹了气,说着可惜,却是笑着的,眼中分明流露出几分冷情的愉悦,像是刚坐观了一场好戏。
太子心跳陡急。
理智终于从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里彻底剥离出来,大脑极速转动。他蓦然握紧了刀柄。
“记着,”
皇帝从始至终就坐在那儿,手下掌着金玉制成的龙头。眸幽深,一字一句不徐不疾:
“今日你成为阶下囚,不是因为逼宫,不是因为你做错了,”
铁甲声阵阵响起,由远及近。
“只因为你还不够强。”
他似笑非笑的,嘴角那些微幅度,似比电闪雷鸣中的排排刀剑还要冷。
萧恪:“太子,这就当是朕教你的最后一课吧。”
自古以来,天家大多亲缘淡薄,萧恪尤甚。
他从不关心谁是自己的父母、妻妾、孩子,也就无所谓自己是谁的儿子、夫君、父亲。那些身份是名字,是称呼,是被设定的壳,要人心甘情愿地削掉自己某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往里面放。
这个世界从他存在起就试图规训他,但他不会是一颗固定结构的铆钉,他拿起鞭子,整个世界自然便匍伏在他脚下。
如今人们敬畏皇帝,绝不是因为那轻易便能书成的两个字。
王棋也在弈局上。
他不成为棋,而是成为局外的执子人。
世界就是这样。无比广袤,又仅仅局限于方寸间。
走出它。左右它。
可惜。这个太子还不懂。
“……呵。”
早已安排好的卫军涌进、层层包围,不说那整肃的杀伐气,光论人数便占据了绝对的赢面。
太子站在原地,宽袖黑衣,更衬得他肤白无血色,神色沉冷得犹如飘荡至此的孤魂野鬼。
面对一圈举起来向他对准的兵器,太子嗤笑一声,嗓音沙哑着,非常平静且认真地说:“萧恪,你不该活在这世上。”
光影折闪,映过众人一张张惊恐的脸。
“陛下——!”
……
…………
荣盛十七年,太子夜启宫变,领兵杀入无极殿逼迫璟皇退位,计划失败后挥刀意欲弑父,被潜藏于暗处的一众死卫及时拦下,割断脚筋后关入密牢。
璟皇连夜下旨,大皇子德行不端,废其太子尊位,贬为庶民,翌日流放出京。并择立二皇子为新太子,挑吉日册封授印,入主东宫。
旨意在短时间内传遍上京,闻者皆哗然。
故事改变了。
【我靠】
【这特么还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