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面圣
之后的几日颇为平静,无非是千篇一律的宴会,虽然不够刺激,但总算结交了许多新朋友,也不至于无聊。这种生活倒有些像她前世的学生时代,无需操心太多,平常而又快乐。
这次韩靖堪堪赶在圣寿的前几日才抵达京都,收到消息的林筝提早带着女儿出府相迎,当看到那支整齐精悍的骑兵队伍由远及近,几乎已经习惯京都的韩素对燕北城的思念突然喷薄而出,叫了声“阿爹!”便飞身朝领头的骑士奔去。
见那娇小的身影冲了过来,韩靖连忙勒住缰绳,跳下马张开双臂,刚好接住扑进怀中的宝贝女儿,这一刻身为女控的蠢爹双眼是湿润的,抱了好一会儿才舍得放开,屈起手指在她头顶敲一敲,笑道:“从前分开更久也不见如此热情,可是闯了什么祸盼着阿爹来解决啊?”
“才没有,我就是想阿爹嘛!”意识到自己把气氛弄得有些夸张了,韩素红着脸辩驳一句,扭头又跑回到林筝身边,做出一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这对恩爱夫妻在大众面前倒是极其克制,只相视一笑,简单地说上几句,林筝又向随行骑兵致以问候,吩咐管家好好安顿他们,然后才与韩靖携手进府。
回到主院,林筝和韩素亲自帮韩靖梳洗打理,换上干净的衣袍,这些通常由侍从完成的工作,妻女接手自是为表亲近之意,韩靖心里也暖暖的,嘴角一直挂着浅淡的笑容。
“郎君归来的消息,我已使人通知母亲。”虽然那边毫无反应,但做晚辈的也绝不能失礼,等韩靖整理完毕后,林筝首先提及的便是这桩,“郎君是否现在去向母亲问安?”
韩素眼看着自家阿爹的表情因为这句话立时严肃起来,略静了静才沉声应道:“自该如此。”
这回楚夫人倒是没有请他们吃闭门羹,侍女进去通传之后,很快就得以进入,韩靖看向座上面无表情的母亲,似乎比上次见面又苍老几分,不由暗自叹息一声,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问候道:“阿娘一向可好?儿子在燕北时常惦念你的身体。”
楚夫人略一点头,不咸不淡地答道:“难为城主还想着老妇,有你这孝顺儿子,事事都安排得妥当,老妇能有什么不好?”
韩素深以为祖母这番说辞全是讽刺,然而韩靖却仿佛听不懂一般,顺着她的话头正色道:“如此儿子就放心了,儿子不能时常在阿娘身边侍奉,实为无奈,还望阿娘善自珍重。”
“城主一心为国为民,老妇可不敢做那拖你后腿的罪人。”
母子俩这般交谈态度,不像骨肉至亲,倒似金殿奏对,也不知是多少次的争吵才让双方都冷了心,韩素深觉自己并没点开“解语花”的功能,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当个背景板,反正等楚夫人不耐烦了,就会让他们离开,然后又是长久的互不干涉,倒也各自安宁。
谁想楚夫人话锋一转,竟是落到韩素身上,“明日你应当去面圣,可是会带上三娘?”
韩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阿娘如何得知?圣人确实想见见阿蛮。”
“三娘大了,你应该好好为她的终身打算,城主不顾及自己,不顾及亲娘,莫非也不顾及幼女么?”楚夫人声音有一瞬间的拔高,随即又降下,似乎心灰意冷地摆手道,“罢了,你自小就主意大,老妇是管不住的,见也见过了,你们且去,无事莫来打扰老妇清修。”
韩靖面不改色地低头听母亲训示,丝毫不打算辩解,被赶了就从善如流地带着妻女行礼退下,直到回房之后,方才蹙眉问道:“阿娘那番话是何含义?阿蛮遇到什么麻烦了?”
“不曾,只是听说圣人有意为太子选妃,母亲担心阿蛮被看中。”林筝在女儿面前虽然信心十足,但要说完全无虑也不尽然,“圣人为何会召见阿蛮?”
听说是因为此事,韩靖倒松了口气,笑着回答:“阿蛮年纪轻轻就颇有军功,圣人令她陛见不足为奇,阿筝放心,我一直将阿蛮当作继承人培养,圣人就算本来有意,知道后也会打消念头。”如今皇帝对韩家还算放心,他的亲女继任城主,自然胜过不知根底的旁系男子。
两位女士都非迟钝之人,听他这么一说便放松下来,去了心事又见到阿爹的韩素心情格外明媚,当下十分积极地提议道:“阿爹在路上肯定都没吃好吧?我去厨下看看,让他们准备丰盛些,为阿爹接风,还有我新想出来的菜哦。”
“好吧,那今天安排菜肴的事就由阿蛮全权负责了,让你阿爹享享女儿福。”林筝微笑着点头首肯,目光温柔地送了女儿出去,然后起身坐到案桌旁,一边为丈夫煮茶,一边轻言细语地将京都最近发生的大小事件娓娓道来。
“上官麟被刺客袭击?”这个消息让韩靖又皱紧了双眉,“圣人对河东的猜忌与日俱增,虽还不至于使出这种手段,但他身边总会有奉承上意的阴诡之人。如今凌夏蠢蠢欲动,慕容真驻兵赤原,完颜庆频频前往长春与之会晤,若双方联合,我燕北也必需河东的力量才能与之抗衡,此时上官家发生任何变故,则大梁之北方屏障危矣。”
林筝将茶盏递与韩靖,柔声道:“郎君明日进宫,莫如将北方的情势如实说与圣人,即使我们不提河东,圣人也应当会考量大局。”
“只能如此了,但愿事情不要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见丈夫忧心忡忡,林筝同样难展欢颜,而她亦有自己的忧虑,再三忍耐,终究还是选择说出:“郎君,照理说我不该此刻提及,但……你若在圣人面前挂了号,阿蛮继承之事恐怕便难以更改,她还那么年轻,若将来发现自己并不想要这种生活,或者……像阿怜和阿惜一样,喜欢上某个不能随她去燕北的郎君,我们做父母的,可忍心让她抱憾终身?”
“生为燕北城主的女儿,或许注定无法恣意地生活,一旦选择了战场,就唯有坚定地走下去。正因为如此,即使明知伤透阿娘的心,我也不能回头。”韩靖抬起手轻轻擦去妻子眼角的泪痕,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阿筝,对不起。”
“郎君应当知道,我永远都会支持你的决定。”失态只是短短一瞬,林筝便又恢复了平常的从容沉静,反而握住韩靖的手宽慰道,“何况阿蛮是个主意正的孩子,我不过白操心一场。罢了,不说这个,阿惜昨日也随阿焱到了京都,郎君后日若空闲,我便让她们姊妹都来府里,韩家好几年没有全员聚齐,这次机会难得,可要好好热闹一场。”
韩靖明白林筝刻意转移话题的苦心,于是选择从善如流,“我并无要事,但凭夫人安排。”
随父面圣,是韩素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年,第一次有机会见识天子的宫殿,踏入宏伟的朱雀门,便仿佛不在凡世,亭台馆阁无不巍峨壮丽,宛若天宫仙境,正所谓“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若非前世好歹参观过故宫,韩素觉得自己此刻定会因为深受震撼,而对皇权产生莫名的敬畏。
宦官的态度往往代表着皇帝,从这点来看,韩家似乎还挺受信重,他们一路顺利地被领到宣明殿,作为皇帝下朝后休憩办公接见重臣的地方,就韩素评价,装饰得华美奢靡有余,庄严凝重不足,传说当今圣上是喜好享乐之人,这处宫室倒能印证一二。
这个年代的君臣关系并不森严,韩素跟着韩靖按照礼节拜见过皇帝后,便立刻被叫起赐座,这也不算什么大恩宠,臣子只需平静接受。坐下后韩素甚至还从容地抬头去看皇帝,刚到知命之年的贺兰言旭模样比实际岁数还年轻几分,五官还保留着春秋鼎盛时的俊美轮廓,只是眼圈发黑、面色晦暗,明显有纵欲过度的征兆。
“安国一路辛苦了。”龙座上的帝王亲切地叫着韩靖的字,“听说最近燕北城事务繁多,你能赶来京都为朕贺寿,足见一片赤诚,朕心甚慰。”
其实若非了解贺兰言旭的个性,担心他对韩家产生芥蒂,这种多事之秋留在燕北城方是正理,因此韩靖只能内心苦笑地说道:“陛下五十大寿,臣无论如何都要当面向你表示祝贺。”
“哈哈,安国的忠心朕尽知了,等会儿你再说说北方的情况。”没有发现臣子的言不由衷,贺兰言旭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韩素,兴致勃勃地说道,“这就是安国家三娘,朕亲封的云麾将军?好标致的小娘子,不知今年芳龄几何?”
这疑似调笑的语气让韩素心里黑线不已,表面却没显露分毫,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答道:“回陛下,臣今年已至及笄之年。”
“十五?朕还记得你的战功,那可真是英雄出少年了。”贺兰言旭轻轻一挑眉毛,倒是夸奖了一句,随即颔首道,“不必拘束,坐下说话吧。”
“谢陛下。”韩素又欠身行了一礼,方才跪坐回席上,有皇帝这句话,自己以后回话应该也不用起身了吧?不过她更希望在皇帝面前当个小透明,别被搭理才好。
不幸的是贺兰言旭似乎对她这位少女将军颇感兴趣,竟撇下韩靖不理,又问了韩素好几个问题,多半是和她参加的战役相关,无需费心去想答案,然而措辞却非常关键,既不能太讨喜,也不能让皇帝产生恶感,这就格外耗费心神。
等韩素被问得冷汗都快要出来,贺兰言旭终于抚须微笑道:“年轻人就是活力十足,和小娘子说话可比那些所谓的老成谋国有趣多了。”说到这儿似乎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又沉了脸冷哼道,“一个个嘴上说是来为朕祝寿,结果陛见时就只会哭穷,什么收成欠佳、粮食缺乏之类的,朕早就听腻了。这两年天时的确不好,送去燕北的物资也减了些,倒是很少听安国诉苦,韩小娘子,你来说说看,燕北城究竟缺不缺粮食啊?”
那是因为现在的燕北根本不靠朝廷过活,两百年前情况确实艰难,因为成熟的土地大多集中在西边,靠近凌夏,战乱往往会影响收成,比天灾更为可怕。所以韩家世代致力于在东部开荒,建立了许多军屯农场。当燕北有了韩素和白墨这两个穿越者后,更是绞尽脑汁利用记忆中的现代知识改进农耕技术,又培养了一批人才专搞农业科研,倒也颇见成效,加上林筝手上四通八达的商路,燕北城只要能抗住外族入侵,就不用忧心生计问题。
然而这个问题绝不能如实回答,据说贺兰言旭好大喜功,只爱听顺耳的话,但同时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韩素眼珠转了转,心里已有定论,“回陛下,臣父常说韩家世受皇恩,自当恪尽职守报效朝廷,陛下心系国家万民,十分辛苦,因此我们能够勉力客服的困难,就尽量不要麻烦陛下。”
“哈哈哈,安国就是这样实诚的人啊。”这番话贺兰言旭果然爱听,龙心大悦地笑了几声,然后带点得意和神秘地笑道,“爱卿们再艰苦两年,朕保证以后都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了,赵恩,你去将那个模型取来。”
虽然说得含糊,但他身边的宦官显然完全能领会陛下的意思,弯下腰行过礼后,便朝着内殿走去,约莫一炷香功夫旋即返回,身后四个小宦官抬着巨大的模型,在皇帝的示意下放到案桌上。
贺兰言旭率先离开龙座走上前,又回头招呼韩靖和韩素,“过来看看,爱卿们可能看出这其中的玄妙?”
模型做得并不生涩难懂,相反做工十分精致,宛如一件艺术品,而且只要学过地舆的人都能看出,这是在模拟大梁朝疆域的山河城池,数量位置无一不符,但韩素很快便发现违和之处,不想再出头的她选择保持沉默,倒是韩靖没有诸多顾忌,坦然道:“陛下,这条连接京都和江南城的河流,臣竟然毫无印象,莫非就是陛下所言的玄妙之处?”
“爱卿果然观察入微,不错,江南地区气候宜人,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向来物产丰饶,但要运送到中原却有诸多不便,所以朕打算开凿这条运河,令大部分粮食得以通过水路运输,到时候京都何愁粮食供应不足?”
这不就是另一个时空的京杭大运河吗!韩素只觉内心有一万只神兽奔腾而过,这项伟大的工程利国利民,然而只适合在盛世为之,加上天灾和战争不断的背景,画面太美她不敢想。回忆起之前赵婵娟和淳于婷的争论,是不是等运河修好后,皇帝陛下就要巡幸江南、乐不思蜀?再然后民怨沸腾、群雄四起,彻底进入乱世?这么推断下来,还真不是毫无依据……
“启禀陛下,太子殿下请见。”这声通报将韩素从突破天际的脑洞中拉回现实,不由微微蹙起秀眉,太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过来,究竟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
显然贺兰言旭是打算当做巧合处理,笑呵呵地说道:“太子来得是时候,正好见见燕国公和韩小娘子,快让他进来。”
见不见太子这种事,大约是轮不到臣子决定,韩素只能心情阴郁地等着人出现,随阿爹上前向他行礼,顺便仔细打量一番这位还没见面就给她带来许多烦扰的殿下。
韩朱姊姊说太子贺兰毓文仁慈温和,就第一眼印象来看,确实所言不差,二十岁的青年身形偏瘦,肤色白皙,五官格外文秀,嘴角时时噙着柔和的微笑。太子认识韩靖,便首先和他见了礼,寒暄几句后,又在贺兰言旭的介绍下同韩素相见,称呼她为“韩将军”,态度也很庄重有礼,比起皇帝倒是更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等众人回归座位后,贺兰言旭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太子来见朕所为何事?”
反而贺兰毓文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的神色,迟疑片刻才答道:“儿只是想来问安,顺便请阿爹看看儿的功课,并无大事。”
贺兰言旭点点头,又漫不经心地笑道:“如此……朕现在还有重要的事同燕国公商议,不如太子就略尽地主之谊,带韩小娘子在宫里逛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