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命
“二郎，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韩素休息的房间正好在上官麟隔壁，串门非常方便，关于一直困扰她的月影草缺陷，现在终于等到了试探的最好时机。
求药有望，上官麟星眸中深藏的郁色消去大半，看起来更加明丽夺目，微笑着应道：“阿蛮妹妹何须跟我见外？还请直言。”
“是这样……虽然神医沈凌说姑母的病需要月影草才能治愈，但毕竟月城人才是最了解这种药的人，二郎要不要找机会向大祭司咨询一二？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
上官麟微微一怔，笑容中忽然增添了几分自嘲，“是了，月城人又怎么会不了解月影草呢？想来阿蛮妹妹一直担心着，这都是为兄的过错。”说完他便起身向韩素一揖。
韩素连忙回礼，心里也颇为尴尬，红着脸解释道：“小妹只是担心二郎不知情，并非……”
聪明人都不需要将话说透，上官麟立刻回道：“我若误会妹妹的心意，真是枉自为人了。家母的真实病因，为兄绝非有意相瞒，只是情况复杂险恶，求助舅父舅母已为无奈之举，我们不能再进一步拖累韩家，还请阿蛮妹妹谅解为兄的苦衷。”
“哪里，原本就是小妹唐突，该多谢二郎不见怪才对。但以小妹之见，我们两家关系密切，倘若上官家有事，想必阿爹和阿娘都不会坐视不管。”燕北城若不想孤军奋战，最可靠的盟友便是河东城，韩素自然不会放过卖好的机会。
把这件事说清楚之后，彼此都感觉和对方更亲近了一些，韩素索性就不回自己的房间，两人安坐闲聊，说得十分投契，直到月神殿的侍女来请，方才一起出去。
同月城的显贵们用过一餐丰富的夕食后，在白婵的盛情相邀下，他们便前往举办祭典的广场，此刻天色已暗，却早就燃起一堆堆篝火，到处人山人海，挤满了来参加祭典的百姓。唯一的空地是祭台方圆几十米，一圈圈整齐地排放着数枚软垫，专供贵族们跪坐所用。
白婵亲自将韩素和上官麟引领到座位上，随即一步步踏上高高的祭台，这里竖立着三样东西，月神雕像、牛皮大鼓，以及青铜炉鼎。她首先执起鼓槌，用力敲了五下，所有的月城人便都肃然而立、鸦雀无声。略等片刻，白婵身形微转，来到炉鼎前，长袖一挥，内中立刻冒出熊熊火焰，随即向月神雕像翩然舞拜，口中喃喃祝祷，而台下月城人也随之伏拜、和声。
除了白墨不得不脸色难看地照做，燕北诸人自然无需依从他国信仰，韩素纯粹以欣赏角度去看，认为月城的祭祀还算唯美，白婵的每个动作都优雅漂亮得宛如舞蹈，祝祷的声音也像是一首深远悠扬的古老民谣，让她十分怀疑白墨竞选失败是因为比不上人家的高逼格。
当繁复的祭拜仪式结束后，白婵缓缓站了起来，转身面向众人，高举右手，就在那一刻，忽然有一只披着淡蓝色羽毛的小鸟飞了过来，在她的指尖停落，只听白婵大声宣布道：“我们的月神派来了使者，为祭舞指出他最中意的人选。”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兴奋的期待声。
韩素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侧过头低声问白墨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小鸟来挑人？”
白墨轻轻冷笑一声，回答道：“月神祭舞是六对男女共同完成的舞蹈，舞者一年一换，通常并不包括大祭司。但若遇到盛大场合，大祭司决定参加，就会让自己养的月音鸟选出一个舞伴，究竟是怎样做到的我不知晓，但月音鸟确实从来不会选择和大祭司相同性别的人。”
话音刚落，仿佛为了印证这个说法一般，那只月音鸟朝着他们这边飞来，在半空中盘旋了两圈，最后降落到上官麟的肩头，竟然就不再动弹。
“看来月神今晚青睐远方的贵客。”白婵款款走下祭台，来到上官麟面前，微微低下头，含笑问道，“不知上官郎君是否愿意做我的舞伴？月神一定会赐福于向他献舞之人。”
虽然事发突然，上官麟却表现得淡定自若，并无丝毫慌乱或尴尬，“多谢大祭司厚意，然则，请恕我孤陋寡闻，此前并未见过月城的祭舞，唯恐心有余而力不足也。”
白婵笑而不语，举手一击掌，那只月音鸟立时扑扇着翅膀应声飞起，然后就见十二名舞者以及六名乐手依次走上祭台，在他们既定的位置上站好，白婵这才解释道：“祭舞是我们为了表达对月神的心意，并不注重复杂的技巧，郎君不妨先看他们跳一遍，若是果真不难，再赏光与我共舞，如此可好？”
“承蒙大祭司不嫌弃，那我便献丑了。”白婵毕竟对他有惠，话说到这份上，上官麟只能应下，含笑握住白婵递过来的左手，两人并肩朝祭台的最高处走去。
等他们走远了，白墨才在韩素耳边低声说道：“那女人向来清高得很，是个目下无尘的，如今居然对上官这样殷勤，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你可要留心些。”
韩素考虑了一下，笑道：“或许只是想多找一个靠山，毕竟月城立国不易，目前我并未感觉到她有什么恶意，暂且不用太过紧张，先静观其变罢。”
白墨似乎及其讨厌白婵，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有个贵族打扮的月城人走过来，凑到他身边耳语几句，随即匆匆离开，而白墨双眉微蹙，犹豫片刻，才对韩素说道：“三娘，方才那人是我从前在神殿的老师，有些私事想和我谈谈，不知三娘意下如何？”
“你自己决定就是，小心点儿。”韩素不以为意，白墨在月城十几年，自当能分辨何人无害。
等白墨离开后，台上乐声奏起，舞者随即开始动作，韩素便饶有兴致地开始欣赏。以她看来，这祭神的乐舞确实如白婵所说，男女配合起来刚柔并济，动作并不繁复，却有几分神圣庄严，且极具异域风情，她倒有些期待上官麟和白婵出场了。
“娘子。”一声轻唤将韩素的视线从祭台拉了回来，转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年轻女子，装束和白婵的侍女非常相似，只是更为华贵，她向韩素俯身行礼，恭敬地说道，“奴婢奉大祭司白茗之命而来，邀请娘子前往密殿一会。”
没想到传说中闭关祈祷的兄长还有出场的时候，韩素心中一凛，微微眯起双眼，白墨刚被叫走，大祭司派来的人就适时出现，真让她很难相信是巧合啊。“听说大祭司正在潜心祷告，方便见客么？”
“大祭司说，娘子是顺应天命而来的贵客，与你相会也是月神的旨意。”那侍女的表情极为虔诚，似乎毫不怀疑这番说辞的真实性，“另外，大祭司还让奴转告娘子，你若有任何疑惑，他都会如实相告，还望娘子赐一个的机会。”
听起来这个白茗倒像连自己此刻所思所想都能预料一般，韩素不由生起几分兴趣来，便点头道：“好，前面带路吧。”
比起广场上人头攒动，此刻的月神殿显得格外幽静，一路上少见人影，倒是灯火通明、恍若白昼，带来温暖而又安全的感觉。她们一直朝着神殿高处走去，侍从才逐渐多了起来，显然是为了听候闭关的白茗使唤。最后带路的侍女在一个房间前停下，轻轻叩了叩半掩的门，细声细气地说道：“大祭司，奴婢已将娘子请来了。”
话音刚落，门内便响起一个带着磁性的低沉男声，“闭关期间不得踏出密殿，未曾恭迎玉驾，白茗失礼之处，还请韩娘子原谅则个。”
“无妨。”韩素自然不会计较这些小事，洒脱一笑，径直走进房间。这座密殿面积并不大，所有用材装饰却都无比贵重，而最显眼的便是一尊玉石雕成的月神像，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出莹莹宝光。神像边立着和白婵一模一样装扮的年轻男子，只是没带面纱，将那张容颜完整地显露出来，他的五官比不上白墨精致漂亮，但气质却更为圣洁出尘，更有难以描述的神秘之感，仿佛一切凡人无法窥探的奥妙都了然于胸。
他看向韩素的目光含着温暖亲切的笑意，仿佛两人并非初见，而是多年的好友，“多谢韩娘子愿意拨冗前来相会，白茗感激不尽。”
“大祭司太客气了，若非担心你闭关不便见客，我们原当过来拜会的。只不过大祭司单独邀请我相见，似乎还不愿别人知晓，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内情？”
白茗果然明白她在怀疑什么，当下直入正题，“我确实有意使人调开白墨，他对神殿似乎有些误解，因为不希望我们的会面节外生枝，所以才行此下策，白茗向韩娘子郑重致歉。”
对方既然选择开诚布公，韩素也暂时放下戒心，点头道：“大祭司如此用心，想必不止为了见我一面吧？有事还请直说，韩素洗耳恭听。”
“请韩娘子随我来。”白茗拉开一处帷幔，领着韩素走向露台，这里位于月神殿的最高点，正对广场的祭台，视野绝佳，且面积宽敞，一张案桌上摆满各种精美的食物、水果和饮品，两侧都放置了硕大的软垫，空闲处以鲜花为装饰，使周围弥漫着淡淡的幽香。韩素不由看得嘴角一抽，同为大祭司候选人，成功者大权在握，享受奢华生活，失败者却要付出生命，待遇如此天差地远，若没有坚定的信仰作为支撑，还真难怪白墨心里会愤愤不平。
韩素并没有急着入座，她站在围栏前向下俯视，此时祭台上的主角已经变成上官麟和白婵，他们被别的舞者围绕着，宛如众星捧月般，光靠颜值就能引人注目，而舞姿也相当出色，尤其是上官麟，虽然第一次跳，但俨然已掌握这种舞蹈的精髓，比其他男舞者更具气势，完美衬托出女方的柔美曼妙。
“双星择其一，看来我妹妹做出了她的选择。”白茗来到韩素身边，轻声说道，“这样也好，至少兄妹俩不用因此争吵。”
韩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如果大祭司认为我和上官麟是天上的什么星宿，可否告知名号？”
“这嘛，天机不可泄露，否则必遭天罚。”看韩素一脸“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白茗不由微笑起来，用无奈却包容的语气说道，“为了不被韩娘子当做神棍，我姑且透露少许罢。双星实则为一，上官郎君居正，而韩娘子则是异星，即原本不该存在于此界，却因天时异动而现，同正星因果缠绕，既可退而辅之，亦可取而代之，端看韩娘子如何抉择。”
刚开始韩素确实认为他在装神弄鬼，但渐渐的神情却严肃起来，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探究，“大祭司所说也是月神的旨意么？”
“韩娘子可知晓，白墨之所以落选，是因为他没有被赐予一项至关重要的能力，通玄知时，尽管他并不相信我兄妹真的具有此种技能。”这次白茗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像在谈论另一个话题，但韩素却心知肚明，他正是说中自己真正的疑惑，“然则，冥冥之中一切自有神意，正如异星注定现芒，月城会在此时迎来双胞胎祭司，同样有其必然的原因。”
韩素忽然想起一事，笑问道：“白婵以月影草为交换条件，向上官麟讨了一个承诺，大约和她的选择相关？那不知大祭司是否也想在我这儿得到相同的东西？”
“韩娘子真是冰雪聪明，可我不会像妹妹一样急于求成，想必她也说过，时机未至。而且比起示恩，我更喜欢心甘情愿的应承，韩娘子以为……”话还没有说完，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白茗便不再继续，转而提声问道，“何事？”
外面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之前那带路侍女为难的声音，“回禀大祭司，墨神使想要闯入密殿，被我们拦住了，该怎样处置，还请大祭司示下。”
白茗却又放低声音，朝着韩素淡然一笑，“机会难得，原本想和韩娘子秉烛长谈，谁知他竟来得如此之快，看来是白茗选错了人。那么，接下来如何，我就听凭韩娘子决定。”
“我认为大祭司真正想告知的事已经说出了，明日一早我们就要离开，或许今夜并不是长谈的好时机。”韩素彬彬有礼地婉拒了他，虽然现在对白茗略有改观，暂时脱离了神棍的形象，但仍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另外，白墨虽有失礼之处，却是担心我所致，我倒挺喜欢他身上月城人直接的性子，不像中原讲究太多繁文缛节，大祭司意下如何呢？”
白茗依然笑得温润无比，“我等地处蛮荒，即使仰慕中原文化却始终难得尽善尽美，韩娘子大度不予计较，实乃我等之幸也。既然娘子去意已决，我不便强留，唯有衷心期盼下次相会。”
“吾心亦同，多谢大祭司，告辞了。”韩素冲他点点头，随即快步走出房间，只见白墨正被两名健侍一左一右用力押着，满脸愤怒却动弹不得，当即双眼微微一暗，沉声道，“白墨不仅是你们的神使，还是我燕北城骑兵营的统领校尉，此举未免太过无礼，还不放手！”
她来时容颜恬淡态度温和，仿佛是脾气极好之人，此刻忽然现出怒意，那强劲的气势令在场之人俱是心头一震，直面她目光的两名健侍更在大脑能够思考之前，便不知不觉松开抓住白墨的手，还后退了两步。只有那带路侍女略撑得住些，颤声道：“韩娘子，这……大祭司……”
“不需多言。”这次开口的却是白茗，他的神情同样带着不悦，“此事是你们失礼，还不向韩娘子和墨神使请罪。”
大祭司都已发话，众人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一溜儿地跪下齐声请罪，态度十分恭谨。韩素自然不会同这些人斤斤计较，再次和白茗互相道别后，就带着白墨离去了。
一直走到无人之处，白墨才带着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我并非故意惹麻烦，只是有些担心……白茗那家伙让老师调开我，又单独请你来密殿，我不确定他对你打什么主意。”
他们之间本就用不着客套，韩素笑吟吟地答道：“多谢你关心，我对他虽然有几分好奇，但也没那么单纯易骗，我们不过闲聊几句罢了，并不曾做出任何承诺。”
“是我多虑了。”白墨略有些尴尬的模样，却明显如释重负，“说实话，在私人感情上，我的确非常厌恶这对兄妹，不应该影响你的判断。”
韩素对白墨和双胞胎祭司之间的纠葛稍感好奇，但这种私事她不会主动开口去问，于是话题就此打住，两人自回广场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