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异族朋友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韩靖和完颜罕并肩登上临时筑成的高台，祷告天地，歃血为盟，然后一同接受台下两边人马的欢呼致敬。
接下来是高层们才能参加的会议，商量盟约的具体条款，以韩素的现代观点总结起来，就是“双方进行亲切会谈，讨论和平共处几项原则，争取在守住底线的同时互惠互利”。她虽然还没有发言权，但仍然听得相当专注，每一句话都认真思考，分析其中隐含的意思，以自己的想法去判断对方可能有的应对，再和真实情况相比较，倒觉得受益匪浅。
谈话结束后，在完颜罕的提议下，燕北和靺鞨各选出二十名精英，举行一场友谊赛，内容包括马术、射箭、摔角等等，参加者无不使出浑身解数，让整个比赛看起来精彩绝伦。
晚上士兵们燃起篝火，白天从山林中射到的各种猎物，都早已被伙夫清洗干净，用调料腌制停当，然后架到火上烧烤，还有从湖里抓到的鱼，也被熬成大锅白生生的鱼汤，还在沸腾翻滚，美酒佳酿从皮袋里倒入白瓷大碗，供大家随意取用，一时间杯觥交错、热闹非凡。
韩素因为年纪小，就坐在韩靖身边，等品种丰富的烤肉送上来，拿着一把小金刀切下最好的部分，先请阿爹尝尝，自己再吃一两片。这个时代流行分餐制，大家的案桌隔得远，又有众多仆从侍候，说起来韩素都没和家人如此亲近地一起用过餐，所以她倒挺珍惜这个机会，即使自己很快就吃饱了，但还是继续帮阿爹切肉倒酒，做得不亦乐乎。
坐在另一头的完颜宁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总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韩素，看着她忙忙碌碌照顾父亲的模样，就会想起在那个小巧精致的帐篷中，脸上挂着浅浅笑容的小少女，也是这样贴心地关照自己，那种从细微之处流露出来的温暖，让他心中有酸酸甜甜的感觉。
“阿宁。”突然一条壮实的手臂揽了过来，那是三王子完颜盛，亲昵地凑到侄儿耳边吃吃笑道，“怎么，你看上那小娘子？眼光不错嘛，虽然年纪小了点，但长大后肯定是美人儿。”
完颜宁的脸立刻变红了，“三伯父别胡说，那可是燕北城城主的掌上明珠。”
“韩靖的女儿又如何？我们阿宁难道不是身份尊贵，同她正好相配，喜欢就要大胆去争取，否则人家怎么能知道你的心意？听伯父的没错，等会儿去请她跳个舞，再趁机约约明天见面之类的，咱们待在这儿的时间不长，你可要好生把握，至少先成为朋友吧？”
不得不承认，完颜盛这番话并非完全没有诱惑力的，完颜宁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其实我已经和韩娘子约好，明日要带阿福和阿乐去给她看。”
完颜盛知道这是侄儿两条宝贝猎犬的名字，乐得一拍他的肩膀，咧嘴笑道：“厉害啊，你小子有一套，不过到底还是嫩了点，帐篷里有什么好玩的，伯父教你个乖，明日你就约她一起牵着阿福和阿乐去仙女湖走走。那边风景优美，最适合小郎君小娘子约会，你们少带些随从，到时候随便想个理由把人支远点儿，不就有机会和她独处增进感情了吗？”
“可是……少带随从的话，如果遇到危险……”
“放心啦！这次来会盟的人身份如此尊贵，怎么可能选在危险的地方，况且我们已经将这一带山林都摸遍了，根本没有什么猛兽。你要再畏首畏尾，可不像我靺鞨族的勇士了！”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让完颜宁气血上冲，生气地说道：“我才不是畏首畏尾！”
“那不就得了！”完颜盛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看，跳舞开始了，去邀请你的小娘子吧。”
这次会盟双方都没带舞伎，但是有数十名女兵，白日里她们身着戎装，看起来和男子没什么两样，此时却换上美丽的彩衣，围绕篝火翩翩起舞。虽然比不上舞伎的身姿曼妙、技巧高超，但她们却有独特的青春活力，很快男子们也按耐不住，起身选择心仪的姑娘与之共舞，将晚宴的气氛推上高潮。
韩素正看得津津有味，视线忽然被一个身影挡住，接着是向她伸来的手，“韩娘子，不知你可愿意跟我去跳一会儿舞？”
是完颜宁，韩素很快认出对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完颜罕正十分鼓励地冲他们笑着，而韩靖也微微点了下头，她便握住那只手站起身来，同完颜宁一起走向篝火边的人群中去。
两人面对面站定，韩素却没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谢谢你邀请我，但是我从没学过跳舞，你能教教我吗？”
“没问题，在这种场合，也不需要跳太复杂的舞蹈。”熊熊火光映照下，完颜宁的双眸似乎格外明亮，“我会先示范给你看，你只需要跟着跳，很快就能学会的。”
“好，那就拜托了！”
月夜、篝火、载歌载舞的人群，身边还有一个笑容好看的少年，韩素确实很快学会了完颜宁教她的舞蹈，并且暂时忘记其他，全心全意投入到这场狂欢盛宴。
直到筋疲力尽，他们才准备回去，望着韩素因为激烈活动变得粉扑扑的脸蛋，完颜宁终于鼓起勇气问道：“明日……我会带上那两条猎犬，韩娘子想不想顺便去仙女湖走走？”
韩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带狗狗一起去郊游什么的，哪怕在现代也是个挺时髦的玩法，她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当然可以，我都还没去看过仙女湖呢。”
第二天用过朝食后不久，阿绡就进来禀报说那位完颜郎君已经来了，韩素连忙从一堆皮毛垫子里爬起来，冲出帐篷。只见完颜宁站在不远的空地上，两只手分别牵着一条猎犬。
韩素走过去的时候，因为见到陌生人，两条狗似乎有些紧张，但并未摆出攻击的架势。在韩素眼里这种猎犬有点像现代极受欢迎的金毛，垂耳卷尾，湿漉漉的黑色鼻头，黑亮的杏眼，丰厚浓密的长毛。两只狗除了毛色一黄一白，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韩素立刻就喜欢上它们，小心翼翼地靠近，俯下身问道：“它们有名字吗？我可不可以摸摸？”
“有，黄的那只叫阿福，白的叫阿乐，你稍等一等。”完颜宁一声命令，两条狗便乖乖坐下，但他还是单膝跪到地上，双手放在它们背上，这才抬头朝韩素笑道，“韩娘子随便摸吧。”
韩素也蹲了下来，照着以前看过的摸狗教程，先将手伸过去让狗闻闻自己的味道，等它们习惯了，再从头开始，顺着毛摸向背部，这样没过多久两条狗狗都舒服地眯起眼睛，亲昵地蹭着她的手，让韩素恨不得抱住它们狂揉一通，“阿福和阿乐实在太可爱了，我好喜欢。”
完颜宁含笑看她和爱犬们亲热，感觉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便耐心地陪着，直到韩素恋恋不舍地放开狗狗，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起，完颜郎君，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也常常因为和它们亲热忘记时间，而且我们今天的主要任务便是玩儿吧？”
韩素心情愉快地回答道：“对哦，不过我们还是出发前往仙女湖吧，听说那个湖在半山腰，山路虽然可以骑马但走得不快，对了，完颜郎君可有带自己的马过来？”
完颜宁点点头，“是的，还有两个随从，他们留在营地外面看守马匹。”
“我这边的侍卫也已经在待命了，还有阿绫会准备好吃食，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湖边野餐。不过……完颜郎君只带两个人没问题吗？”
“这一片区域在会盟前以及这两天都被人仔细地检查过，不会有危险，我只是觉得跟随的从人太多，就会失去游玩的乐趣。”
这位放现代多半是个喜欢自由行的主儿，韩素会心一笑，“有道理，人少些才能用心感受山林的幽美和宁静。阿罗，你去说一下，我这边也跟两个侍卫罢，再加上阿绫就够了。”韩素回过头去吩咐她的侍女，后者明显露出不赞成的表情，但在小主人的坚持下只能遵命。
他们要去的那座山的山势还算平缓，沿着前人踩出来的道路向上而行，虽然还是有不少地方需要下马攀爬，但韩素的体能早就锻炼出来，一路上手脚并用，爬得脸不红心不跳，况且完颜宁还处处照应着她。情况比较艰难的可能只有阿绫，不过那些孔武有力的士兵要看顾一个弱女子自然没什么问题。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穿过一片密林，仙女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线之中。拥有清澈纯净的碧蓝色，如镜面般倒映着蓝天白云、青山绿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湖泊。
阿绫忍不住喃喃感叹道：“看到如此美丽的风景，就觉得之前的辛苦都值得了。”
“是这样啊。”空中似乎飘荡着大自然特有的清新，韩素深深吸了口气，走到岸边用手捧起一掬湖水，再任由水流从指间滑落，那种凉悠悠的触感令她心旷神怡。这时被完颜宁放开的两条狗也跑过来喝水，韩素便索性坐在地上，拍手让它们到自己身边，痛快地蹂躏了一番毛茸茸的狗头，又被已经熟起来的狗狗舔了脸颊，那湿漉漉软乎乎的舌头逗得她咯咯直笑。
接下来完颜宁陪她一起跟猎犬玩了会儿你扔我捡的游戏，绕着湖畔散步，然后分享了阿绫准备的点心和饮品。吃饱喝足，午后温暖的阳光更让人觉得昏昏欲睡，完颜宁示意猎犬们趴下，自己挨着黄色的那条坐下，微笑着对韩素说道：“你看，这不是最好的靠垫吗？韩娘子别担心，阿福和阿乐都很喜欢这样和它们亲近。”
这种好事韩素自然不同他客气，立刻幸福地霸占了另一条狗狗。他们就这样懒洋洋地靠在狗背上，面朝湖泊欣赏美景，偶尔闲聊两句，享受轻松悠闲的时光。
“话说，仙女湖为何会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有什么传说故事吗？”
“嗯，其实这里原本是靺鞨族的发源地，据说我的祖先曾经在湖畔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子，送给他们粟、麦的种子，还传授了许多能赖以生存的技能，然后就神秘地消失无踪，祖先们认为一定是天女降临凡世，为了感谢她，就给这里取名叫仙女湖。虽然现在靺鞨族已经离开这里，但阿爹还是带我来过两次，这个故事就是他讲的，因为不能忘记我族的恩人。”
这是韩素第二次听完颜宁提起阿爹，她默默看向身侧面容温和的男孩，神情中似乎带着淡淡的悲伤，以及深切的怀念，不知为何，韩素心头竟然一痛，情不自禁地说道：“完颜郎君，那……那个，我想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我可以叫你阿宁吗？”
完颜宁看起来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绽放笑容，“当然了，事实上，我听到完颜郎君这种称呼，还会觉得有些别扭呢，我们族里都是习惯直接叫名字的。”
“那你以后也叫我阿素……”话音未落，韩素猛然感觉到背后原本柔软的身体紧绷起来，猎犬们龇起牙，发出低低的咆哮，几乎是在同时，不远处的密林中又传来利箭破空的声响。韩素立刻站起身，此时完颜宁已经冲了过来，拔出刀来将她护在身后。
“三娘！”阿绫惊慌地奔向韩素，那四名侍卫也都朝这边靠拢，手持兵器警戒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随时准备迎敌。
然而他们等了一会儿，却并没有什么人出现，只是林中的声音开始嘈杂起来，听着像是两队人马正在交战，除了兵刃相接声，间或还会传来一两声哀嚎。再后来，声音逐渐消退，直至最终回归平静，湖边的侍卫虽然还没放下兵器，但明显已经放松了许多。
韩素从后面看去，完颜宁的脸色已经非常苍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唯有持刀的那只手，却是毫不动摇。她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握住对方的手腕，坚定地说道：“阿宁，别难过，等这群人落网后，事情应该就会水落石出。”
“其实，至少他们中的一个，那时我就已经怀疑，如今只是得到证实罢了。”完颜宁没有回头，但韩素仍然能够感觉到，他身上悲哀的氛围变得更加厚重，“可我不懂，真的不懂……”
“这么说，阴谋者就是靺鞨汗王排行第三和第五的儿子咯？”听说已经审问出结果，韩素便赶到中军大帐，向父亲询问具体的情况。那天密林中的战斗结束后，韩靖和完颜罕的人就出来护送他们回去，杀手们至始至终没捞个出场，就死的死，被擒的被擒，悲剧地全军覆没。
韩靖从来都将这个女儿当大人看待，自然不会有所保留，“嗯，汗王早就怀疑内部有人和凌夏勾结，完颜安被害之后，汗王决心引蛇出洞，他故意装作要将完颜宁培养成下一个继承人的样子，再提出和燕北城会盟。而会盟的地点，直到最后才让族人知晓，这样可以运作的时间几乎没有，那五百骑兵能混进的自己人也极其有限。阴谋者既然意在汗位，又与凌夏勾结，那么除掉完颜宁与破坏和燕北城的会盟对他来说都很重要。或许最开始并未想好计策，只是打算伺机行动，但无意中发现完颜宁对你的好感，这样就让阴谋者灵光一现。”
原来如此，果然和自己之前怀疑的差不多，韩素接下去说道：“故意撺掇阿宁少带些人和我去仙女湖玩耍，因为他能用的人手也不多，如果能一举除去阿宁和我的话，阿爹多半会和靺鞨族反目成仇，这样就能一箭双雕。但阴谋者到底还是低估了阿宁，没想到他早就心存警惕，反而利用这个机会钓出躲在暗处心怀叵测之人。”跳舞的那个晚上，完颜宁就将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他们又分别找机会告知了韩靖和完颜罕，才有后来的派兵埋伏之举。
韩靖捏捏女儿的脸颊，带点醋意地说道：“都叫阿宁了，你什么时候和那小子感情这么好？”
“因为我很喜欢阿宁，我们是朋友啊。”韩素仰着头，毫不犹豫地说道，“阿宁不能真的继承汗位吗？如果他当靺鞨族的汗王一定可以保持和燕北城交好，其他人就说不定了。”
韩靖叹息一声，完颜安之死，其母宛宁郡主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他何尝不是深感惋惜？将来凌夏虎视眈眈，靺鞨敌友难测，当今圣上好大喜功、耽于享乐，燕北城的处境可能会变得很艰难，如果有选择，他真不愿意将重担加诸于心爱的女儿身上。
见父亲久久不说话，韩素疑惑地拉了拉他的衣袖，“阿爹，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可是阿蛮，传孙不传子，本来就很难服众，况且以汗王的身体状况，可能根本等不到完颜宁成年了。”韩靖俯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可以和女儿平视，“事实上，汗王有向我提议，愿不愿意联姻，让完颜宁到燕北城来嫁给你哦。”
韩素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结结巴巴地问道：“嫁……嫁给我、我，怎、怎么可能？”
“这样才能最好保证他的安全，如果找别的理由送来燕北城的话，难免会让人联想到臣服或者质子之类的内幕，但如果是联姻，因为我不肯让女儿远嫁，男方上门那也无可厚非。当然，小阿蛮不用担心，我已经告诉汗王，这件事要等你们长大以后，而且双方都自愿才能考虑，我绝不会在这之前替女儿做下决定的。”
其实韩素本来就没担心过会被韩靖订下娃娃亲，只是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太过惊讶而已，现在她家阿爹又一脸求称赞的表情，她刚要开口，韩靖的侍从官却又从外面走了进来，“城主，那位完颜郎君想要见见三娘。”
“既然事情尘埃落定，该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韩靖之前还是不爽臭小子的表情，现在却宽容地拍拍女儿的手背，“去吧阿蛮，好好跟你的朋友道个别。”
同那天的约会一样，完颜宁身边除了两条狗就再没有别人，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身披毛绒绒的白狐披风、小仙女般可爱的女孩跑过来，先朝自己打了招呼，然后蹲下身抱住阿福和阿乐好一番亲热，嘴里还喃喃说道：“听说你们明天就要回去了，真的很舍不得啊。”
不知这个“你们”，有没有包括自己呢？应该只是奢望吧……完颜宁自嘲地笑笑，跟着蹲了下来，凝视着那双美丽的眸子，“要不然，等阿福和阿乐以后生了孩子，我挑选一条最漂亮的，让人送去燕北城给你，这样可以吗？”
“真的？那太好了，谢谢阿宁！”女孩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变得异常明亮，然后似乎想起什么，犹豫了片刻，才声音越来越低地问，“但是，难道你不能亲自送过来？虽然很期待狗狗，可我更希望再见到阿宁这个朋友啊。”
完颜宁微微一怔，目光因为这句话变得更加温柔，忽然他伸出手，一束野花就仿佛变魔术般出现在韩素面前，送花的男孩红着脸说道：“这是我送你的，道别礼物。”
韩素惊讶地接过来，“现在还能找到花呀？”这些白色、粉色、红色的不知名小花，在这个色彩逐渐褪去的晚秋，显得格外耀目动人。
“嗯，我在山里找到的。”他并未说找了多久，但就上次进山的所见推算，想必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男孩口中却是轻描淡写，“你喜欢就好……阿素，我会争取来燕北城看你的。”
女孩站起身来，抬手轻轻触碰男孩的脸颊，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阿宁，我们就约好了，将来，一定可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