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外婆
韩素并不清楚慕容真的具体计划，只是凌夏军队有向燕北城调动的趋势，近日来她便一直忙着布防，确保如果对方发动进攻，自己这边能够立刻展开有效的反击。
不过到目前为止，局势还算平静，倒是陇西的于岑又开始举兵东进，上官麟再次挂帅出战，上官鸿为副追随兄长，就韩素得到的最新情报来看，两军已经在西平对上，战事一触即发。
就在这当头，韩靖突然又收到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他的岳母打算举家迁来燕北。
说起林筝娘家，还真是阴盛阳衰的典范，林氏乃江南世家，族脉众多，或步入政坛，或控制商路，互为犄角，她爹林源便是掌管海上贸易的巨头，妻子吴婧和三个子女，个个精明能干，唯有幼女外嫁，家中人手原本绰绰有余的，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在韩素四岁那年，父亲和长兄忽然感染上时疫，不治而亡，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林氏族人，吴婧毅然挺身而出，扶持长女林琴继承家业，她们毕竟还有燕北城作为后盾，且几年经营下来利润丰厚，并不比林源在时逊色，这才彻底堵住了悠悠众口，地位越来越稳固。
林氏最为显赫的一支，乃是江南城长史林松的本家，与越国公赵正关系最为密切，他的女儿林安荷当初在京都为了赵婵娟的喜恶，宁可下自家表妹的面子，如今已嫁给赵正次子为妻，也算得偿所愿。吴婧眼光极其精准，一直不太瞧得上赵家的做派。近年来由于天灾，很多地方粮食不够，当先帝在江南行宫权威渐弱之时，赵正趁机全面控制了江南的航路，规定除非有城主手令，粮铁一概不准运出。往年，吴婧可是要运送大量粮食给女儿的，如今竟然想尽办法也得不到许可，让她如何不怒？
那时一家子就生起反出江南的打算，表面上却坚决拥护城主的决定，哪怕利益受损，也绝不做阳奉阴违之事，让注意着他们举动的人全都消了戒心，实际上，他们只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大梁目前建造的船只还不足以支撑远洋航行，从江南到燕北的距离，中途还需要靠岸补给，当上官凤将渤海郡掌握在手中，吴婧就知道时机已至，于是暗中联络忠心的船员，全家趁月黑风高摸到港口，迅速干掉守卫，一口气席卷了十艘座船逃之夭夭。
面对岳母的如此壮举，韩靖唯有叹服，立刻跳起来去告知夫人，然后等座船预定靠岸的那天，拖着全家亲到港口迎接，就连韩朱和萧应玄听说之后，都十分心驰神往地跟了去。
几百人守在海边，眼见十艘大型座船浩浩荡荡地从海平线行来，几乎都忍不住发出赞叹之声。燕北城虽有一面临海，但因为没有余力发展海洋贸易，港口仅供别处船只停靠补给所用，倒是难得见到这样庞大的船队。韩素固然不觉得稀奇，也挺佩服她阿婆的魄力。
白墨的惊讶却在别的方面，他在燕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韩素外家的人，如今忽然这么声势浩大地投奔过来，怎叫人不意外？秉承着不懂就问的好习惯，他凑到韩素身边悄悄道：“以前从未见你和外婆家有过什么来往，还以为是感情平平之故，但看现在的情况，分明极亲近且信任你们才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韩素也放低声音回答道：“别瞎猜，其实在我五岁之前，他们都是来过燕北几次的，之后因为外公和舅舅去世，外婆和姨母忙于支撑家族事业，才无暇再来。不过每年阿娘嫁妆的产出，以及向江南采购的物资，都是由他们亲手操办，还会额外捎带许多礼物，感情哪里不好了？”
“原来如此，记得三年前江南城开始禁运粮食到燕北，如果不是我们一直致力于研究提高农作物产量，或许就会过得很吃力了。”
“没错，这正是阿婆她们离开江南的导火索。”以吴婧的脾气，会由着外人欺负自家女儿？
白墨噗嗤一声笑道：“那赵正可算偷鸡不成蚀把米了。看到这些船，我倒有个想法，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你是说……”韩素正待细问，忽然看见最大的座船已经靠岸，便改口道，“有空再详谈吧。”
艞板放置妥当，只见两男三女由侍从护卫着走下船来，吴婧和林琴还是韩素记忆中的模样，只不过终究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另两个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的青年男女容貌非常相似，是林琴所出的双胞胎林琉和林璃，只比韩紫小一岁的他们变化最大，若在不知情的状态下相遇，韩素只怕都认不出来。这四人都穿着装饰华丽却便于行动的胡服，步履生风气势如虹。唯一身着长袍大袖的中年男子看起来温文儒雅，正是林琴的丈夫胡静，他生性喜静、不爱交际，这些年在家相妻教子倒也适宜。
韩素刚将人认完，那厢林筝已经冲过去抱住大哭起来，随后场面便陷入一团混乱，好容易等大家稍微平静了些，这才互相见礼。很显然，对方看韩素也是新鲜得紧，不等长辈们行动，表姊林璃抢先长臂一伸，将她搂进怀里，轻抚着脸颊盈盈笑道：“哎呀呀，小表妹长大后竟是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了，真想将你抢回家天天伴我左右。”
林琉看到这一幕，便回忆起小时候和林璃争着抱香香软软的团子表妹的往事来，现在大家成年了，身为表兄，他自然不方便跟妹妹抢人，心里难免有些泛酸，撇着嘴嘲讽道：“休要痴心妄想惹人笑话，小表妹可是堂堂左武卫大将军，就凭你的才色，恐怕最多只能当个小妾了。”
“哼！”林璃转过头冲他扮了个鬼脸，“不要太羡慕我！”
想到小时候这对表兄姊就是带着自己上房揭瓦、作天作地的货，韩素感觉一点都没有适应不良，先朝着林琉笑笑，“无论阿蛮身居何职，我们永远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阿兄莫非还要见外不成？”说完又转过来在林璃身上蹭一蹭，“表姊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和我作伴的，妹妹保证随叫随到，哪里需要抢这么麻烦？”
“瞧瞧人家阿蛮多可爱，我怎么偏偏就生出两个魔星来！”林琴想要过来揍人，又舍不得放开好久不见的亲妹，只好隔空叫道，“再敢撩我的乖甥女，仔细着你们的皮！”
“呵呵，行啦，让我也好生看看外孙女。”吴婧不由分说地笑着将韩素挖到自己身边，仔细端详了一阵，随即满意地点头道：“五官端丽、目正神清，真是个好孩子。”
海边不宜久留，大家稍叙离情之后，便登上车驾，回转城主府，厨房早准备好热腾腾的茶点待客。此时外人都已经告退，聚在一起的全是至亲，说话便无需有所顾忌。于是由林琴负责主讲，说了江南城的许多内幕，赵正自以为隐秘的谋划，其实都瞒不过吴婧的耳目。例如不久前发生的行宫叛乱事件，她就可以很笃定地宣布，大家怀疑得完全正确，这就是赵正一手策划，然后让赵蕴背了黑锅。
深受圣宠听起来是件好事，但在有心自立的时候，就没那么便利了。不想被千夫所指，很多动作都要小心，就赵正的处境来说，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天下乱得差不多，自己名声也刷够了，再搞个漂亮点的“禅让”，是最好的选择。然而先帝当了几十年太平天子，如何会甘心变成臣子的傀儡，虽是权柄已失，毕竟贵为皇帝，也暗中使过几次劲，令赵正颇为头疼，索性将碍事的人统统干掉，扶持毫无威胁的小朋友上台，才肯乖乖按照他给的剧本行事。
“内心全是阴谋鬼蜮的小人，还妄想正位大统。”林琴满脸不屑地说道，“原本限粮令出，我们已心生去意，只是产业毕竟都在江南，要安全转移非朝夕之功，还想多等等的，但这件事一出来，阿娘立刻采取行动，生怕晚了就要给赵家陪葬。”
韩靖笑着捧场道：“岳母行事，向来令人佩服，又这般爱护我们，小婿实乃三生有幸。”
吴婧坦然说道：“我的决定也不全是为了你们，当初林松暗地里代替城主传话，想要你一封书信为证，使燕北沦为江南城的附庸。他们倒是打的好盘算，殊不知这样的品格，断然无法真正赢取人心，纵一时得势，亦无法长久。”
之前她外婆的信里倒没有提过这桩，想是因为燕北并无燃眉之急。此刻骤然听闻，韩素并不觉得多么愤怒，只是颇为无语，“先帝开凿运河，虽说由于时机不对导致民怨沸腾，但总出于一片好心，没想到却被赵正当作拉帮结派、打击异己的工具，真是讽刺。”
林筝身为直接掌管燕北商路的人，几年前心里就一直憋着火，反而不欲多谈，蹙起秀眉厌恶地说道：“今天是我们一家团聚的大好日子，别把时间浪费在这等卑鄙小人身上了。阿蛮，晚宴的菜单交给你决定，好不好？”
这对吃货来说算是项美差，韩素立刻起身应道：“没问题，阿娘，我这就去。”
根据她对自家阿娘的了解，江南人口味比较清淡，讲究在保留原汁原味的基础上，最大程度发挥食材的鲜美。韩素是个孝顺女儿，这些年鼓捣出不少上辈子学来的江浙菜，现在只需跟厨娘稍作商议，便将菜单定了下来：笋干老鸭煲、手撕鸡、东坡肉、清汤鱼圆、龙井虾仁、干炸响铃、松鼠桂鱼、红烧狮子头、大煮干丝、小笼汤包、扬州炒饭等等。除此之外，本地喜爱的重口味炙烤类食物也要准备几样，让客人尝个新鲜。
等韩素安排妥当后回到客厅，正好听到她外婆中气十足地说道：“原本贸易往来的那些国家，如今只得暂停啦，阿琴倒想试试从北边出海，会不会有什么新发现，但当下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哪有多余的财力支持这事？且等战乱平息再说罢。然则我的子孙都是闲不住的个性，姑爷如果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差遣他们，莫要客气才好。”
韩靖毫不迟疑地点头应道：“此乃求之不得之事，其实岳母若肯费神，我还想请你老人家帮忙主持一些事务呢。”
没等吴婧回答，林琴便忍不住抚掌大笑道：“妹夫这话可算戳到痒处了，你有所不知，阿娘才是最闲不住的那个呢。”
在众人赞同的笑声中，吴婧十分淡定地横了大女儿一眼，“偏你话多，姑爷要真觉得老婆子还能帮上忙，我自是义不容辞。”
韩素连忙赶上去凑趣道：“阿爹，我那边也很缺人手的，你就心疼心疼女儿呗。”
“姨夫，让我去帮小表妹嘛。”林璃立刻自告奋勇道，“我不怕吃苦受累，什么事都能干。”
“这当然没问题，阿琉呢，你可有什么想法？”
林琉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听凭姨父安排，但若能给小表妹帮忙，那是再好不过的。”
一下子收获了两位能干的帮手，韩素乐得心花怒放，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谈笑，大家性格相合，虽说好多年未见，彼此之间却未见生疏、只觉投契，客厅中欢声笑语几乎不曾间断。
等晚宴开始，对于韩素安排的菜肴，外婆一家给予了高度评价，林璃尤其赞不绝口，直呼要嫁给小表妹，遭到阿娘和阿兄联手残酷镇压，逗得韩素险些笑岔了气。
众人一直聚到天黑才各自回房休息，韩素刚走进自己的小院，外婆家给她的礼物也送了过来。箱子是檀木打造而成，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里面全是来自外国的稀罕物品，纺织品、香料、饰品、玩具器物一应俱全，其中最显眼的是整套红宝石头面，色泽非常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韩素的侍女们不算没见过世面，看了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韩素拿在手中赏玩一会儿，随即交给阿锦收放，说道：“这是阿婆疼我，明日要与表兄和表姊出去游玩，就戴这套首饰吧，阿锦帮我搭配合适的衣裙和妆容。”
阿锦喜滋滋地应道：“好咧，奴今晚仔细想想，保证把三娘打扮得光彩照人。”韩素难得精心打扮几回，侍女们都快把这当成头等大事了。
因为晚上饮了酒，阿绣便端来一杯热牛奶给她，柔声道：“虽说今日高兴，但熬得太晚对身体还是不好，三娘喝过酪饮后便早些休息吧。”
韩素微笑着点点头，“好，全听我们阿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