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联姻
河东城迎来了冬日的首场大雪，气温骤降，将士却一身轻松地在外操练，皆因为他们刚刚领到新制的冬装。自从燕北和陇右开始合作种棉花之后，河东也很快跟进，经过一系列的研究改良，今年终于可以大批量地制作成衣。棉花比皮毛轻便，比羽绒成本低，御寒能力不差，上官麟自然要最先满足军用，棉衣棉裤，再加上皮毛制成的围脖、护腕和护膝，只要不撞上百年一遇的超级寒流，足以应付冬天了。
监制冬衣的时候，上官麟顺便用这些新式材料，为家人各做了几件款式时尚大方的常服，面料或锦缎或棉布，填充物却都是羽绒，薄薄的一层却足够暖和。
新制的衣物获得全家一致好评，上官昱甚至在他汇报完正事后，特意提出来夸奖几句。上官麟见他心情好，又忍不住开始说到起兵反梁之事，被自家阿爹毫不留情地扔出门去。
为这事上官麟已经陆陆续续向上官昱进言过好几次，虽然总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并未因此灰心丧气，阿爹是真的无意抑或心有顾虑，他自问还分辨得出，否则早被大义灭亲了。
“二郎，暂且留步。”上官麟本打算去后院看望阿娘，却在经过花园时被兄长叫住。上官麒端坐在六角亭中，唯有一盘棋局、一座茶炉与一名烹茶小童相伴而已。他身上所穿正是弟弟新送的、象牙色棉袍，衣摆绣了一株凌霜傲雪的梅花，此外别无纹饰，外面披着纯白的狐裘大氅，更将他衬得气质高华、清雅如玉。
上官麟缓步走进亭中，在对面的空位坐下，微笑赞道：“阿兄这份风采，小弟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二郎太过自谦，毕竟河东城诸多女郎仰慕的对象可不是为兄。”上官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示意小童奉上热气腾腾的香茶，“说起来，为兄还要多谢你送来的冬衣，这种新面料就是燕北发现的棉？外观虽不如绫罗绸缎华美，贴身的感觉却很温暖舒适，对于我这样体弱的人来说，反而更加耐穿。”
“自家人何须言谢，能得阿兄青睐小弟便心满意足。”上官麟捧起茶盏浅尝一口，随即露出愉悦的神情叹道，“这么多年，还是阿兄这里的茶最合我心。”
“二郎若能为我多设计几件棉制的衣袍，为兄便再匀出几两好茶送你，如何？”
至亲之间原本不需要谈及交易，但此刻从上官麒口中娓娓道来，却别有一番意趣，上官麟忍俊不禁地点头应道：“阿兄有命，小弟莫敢不从。”
上官麒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面前的棋盘，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二郎如果无阿爹交代的公务要忙，可愿陪为兄手谈一局？”
“并无。”上官麟爽快地选了黑子，抓起几颗在手中把玩，唇边挂着半真半假的无奈笑容，“阿爹嫌我多言，恨不得将小弟立时扫地出门，哪里还顾得上交代公务？”
无须说得更清楚，上官麒也知道所谓“多言”的内容，甚至于上官家两兄弟一明一暗，都是造反大业的积极推手，“这些日我常常换位思考阿爹的顾虑，令他驻足不前的最大原因为何，二郎可有任何想法？”
这个问题让上官麟低头陷入了沉思，在默默下过四五子后，方才开口道：“如今圣人滞留江南，政令不通，赵氏之心昭然若揭，中原乱象频生，我想阿爹最为担心的，当为后方不稳吧。河东城是上官家的根基，不可出丝毫差错。但目前凌夏新败，且忙于北方战事难以分身，周边郡县即使尚未臣服，其实力也不足为惧，燕北和陇友向来与我方交好，正因为时机如此有利……”
“交好不假，然而还不能达到可以放心将后背相交的地步。”上官麒忽然打断他的分析，决然说道，“我们需要获得更多的保证，增强三方合作的筹码。楚焱那小你三岁的嫡亲妹子，算得上才貌双全，二郎若能求之为妻，阿爹便能趁势与秦公一谈。”
上官麟微微皱了下眉，“楚六娘心中只有吟风弄月，连自家事务都不愿搭把手的，实非我中意的类型，勉强相配，只能成为一对怨偶。阿兄看三郎或四郎如何，他们虽是庶出，但都如今有了官职在身，求娶楚六娘也不算辱没。”
上官麒轻笑一声，“二郎为人总是如此风光月霁，我却难免顾虑良多，依照三郎之心性，最好不要让他得个家世雄厚的妻房，至于四郎，为兄倒认为更适合去做燕公的上门女婿。”
“四郎嫁给阿蛮妹妹？”上官麟被这桩提议震得手中棋子险些落地，呆了好一会儿，才略有些结巴地说道，“可、可是，阿蛮妹妹对四郎，好像并无特别，她应该不会答应吧？”
“不，我有七成把握，燕公父女都会同意，因为在他们心中，燕北重于一切。阿蛮极为聪明，绝对能想通与河东联姻的意义。其实阿爹和阿娘早有此心，只不过他们原本考虑的是为你求娶，后来知晓燕公打算选她为嗣，方才遗憾作罢。但若换作四郎，嫁过去却是无妨。”
从未想过自己和韩素还有这样的可能，缘分却在不知觉间错过，上官麟一时只觉五味杂陈，心中说不清是何种滋味。由于长兄体弱多病，他从小也被当成继承人培养，年纪轻轻便官至四品，自来结识的小娘子，唯有皇室贵女身份高于他，却无倾慕对象，当然不曾考虑过会嫁与某人。对于韩素，总是见着她就心生欢喜，这份感情本属于不沾暧昧的纯粹，然而此刻胸口莫名生起惆怅酸涩的情绪，竟是万般不愿见她与自己的弟弟喜结连理。
上官麒静静地看着弟弟心神不宁、棋风大乱，不由暗叹情关难过，却并未点破，只是淡然说道：“此事我会向阿爹进言，他若赞成，必会带四郎前往燕北求亲，到时候二郎可以同行。”毕竟是最为亲近之人，哪怕会坏了自己的算计，也该将选择权交于他手。
身在燕北的韩素全然不知有人正惦记着自己的婚事，还在为好友的感情问题忧心不已。那日谈话后，李承佑虽已决定抛开儿女私情，言行举止再无异常，反而是韩素终究有些意难平，赶在姚绿柳被送走特训前，又单独与她谈了一次，发现这姑娘的决心不可动摇，也只能默默祝愿她报仇成功。
漫长的寒冬过去后，终于迎来了花朝节，天气回暖、春花初绽，韩素换上新裁的漂亮春装，精心打扮起来，与同僚们结伴前往郊外踏青赏春，祭花神、吃花糕、行花令，痛痛快快地玩了一天，然后便率领部下投入到热火朝天的春耕大业中去。
去岁秋收之后，不少中原百姓发现自家那点可怜的粮食实在难以糊口，为了生存，唯有走上流亡之路。对北方三城来说，虽然需要拨出口粮养活他们，但同样是增加人口的好机会。刚开始以工代赈，等冰雪消融、春耕开始，就可划定区域令这些流民开荒，这其中又涉及到各种物资的分配，倒是让韩素比往年更为繁忙。但看到这些初来时情状凄惨的可怜人，多少恢复了元气，脸上又重新燃起希望的光彩，她便感觉无论什么辛苦都是值得。
一直忙碌到中午，胃里已经空空如也，韩素这才返回军屯地，伙夫营照例准时送来了吃食，然而现场还有一人，却在意料之外，叫她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二郎怎会在此？”
面前的女郎穿着一件水蓝色布衣，脂粉不施，全身上下别无配饰，反而更衬得明眸如水、笑颜如花，竟让上官麟瞬间失了神，心绪激荡，久久难以平息。
“二郎？”韩素直觉向来敏锐，立时发现他不对劲之处，微微偏过头疑惑地问道，“你还好吧？”若河东城有什么大事发生，自己不该毫无所闻呀。
上官麟被她唤得醒过神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我没事，只不过见到阿蛮妹妹太高兴了。”
“我亦如此。”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韩素的嘴角又高高扬起，“万万想不到会在这个时候与二郎重逢。”
陪同上官麟前来的阿绫连忙上前替主人解惑：“上官二郎是随上官城主与沐娘子一同前来的，郎君和娘子命奴前来接三娘回去咧。”
这可就不太寻常了，他们来此的目的绝不会单纯，韩素脑海中闪过一些猜测，但又无法确定。上官麟多半知情，却完全没有揭盅的意思，路上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等韩素回府后被侍女们用最快的速度打扮妥当，赶去正厅拜见长辈，才发现四郎上官鸿也在，一通见礼下来，她只要乖乖陪坐，在长辈垂问时认真回答即可。现场气氛一直和谐轻松，双方皆是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就像亲戚间再正常不过的探访。直到晚宴结束，韩素回转自己的小院，看了阿绣呈上的礼单，才从那份过于丰厚的礼品中察觉出异样来。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去爹娘那儿走一趟，谁想到在半路撞上他们派来叫自己过去的侍女。
饶是韩素已有心理准备，上官家的事可能和自己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在听到林筝婉转告知真相时，依然免不了被雷得外焦里嫩，声音都有些变调，“阿娘是说，姑父有意将四郎许我，这……这合适么？”上官鸿虽然比她还大一岁，但在韩素心里，却和小阿弟没什么不同，和这么个人配成一对，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
韩靖和林筝却显然无法理解女儿的震惊，当下由做娘的出面解释道：“四郎如今已官至果毅都尉，相貌、人品和武功都很能看，虽说是魏公庶出，嫁你足足可以了。当然，能不能成，还要看阿蛮是否愿意，爹娘都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无需担心被包办婚姻，韩素首先就松一口气，“四郎确实很好，可我对他并无……”话音意外地戛然而止，沉默了好一会儿，当她再度开口，重点已大不相同，“姑父竟舍得将四郎送给燕北？”上官鸿虽无帅才，但却是难有敌手的勇将，且又属于“自家人”，让他带兵再放心不过。若非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上官昱绝不会白白送掉这么个有用的儿子，
见女儿回过味来，韩靖与林筝交换了一个视线，随即淡笑道：“魏公只怕起了逐鹿之心，又担忧后方不稳。即使我亲口保证燕北不会有所动作，他也未必就敢全信，总要增加一点筹码才觉保险。阿蛮随心而行就好，这些事阿爹自会妥善处理。”
弄清楚原委后，韩素反而踌躇起来。这事儿表面上看是河东需要燕北的支持，主动权完全在韩家手中。但其实，眼看着大梁江山难保，他们更需要思考将来要走的路。争天下，韩靖虽已对圣人的所作所为失望至极，却并无取而代之的野心，操作起来也困难重重。死忠，让整个燕北城为大梁陪葬，更不符合韩家两百年以来养成的三观。那么目前最现实的，莫过于择一潜力股，早早表明立场。但燕北最重要的使命并非建功立业，而是守住北方防线，防止外族借机入侵。综合以上考虑，上官家真如同为他们量身定做一般，再不能更合适了。
“阿爹阿娘，此事容儿多考虑几日吧。”既然上官家并非单纯想结两姓之好，其中意义深远，韩素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能随便拒绝，还需细细分析利弊才行。
林筝点头表示赞同，“理应如此，你与四郎也有几年未见了，正该多相处一下，看看性情是否投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