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无奈

    因为云州的归属问题，谈判几乎要陷入僵局，韩素的建议又重新开启了局面，使双方各退一步，在可接受范围内达成微妙的平衡，获得凌夏皇帝首肯后，接下来就是争论具体条款。每项细节都涉及着利益的得失，必然不会轻易妥协。

    运粮任务完成后，韩素没有立刻返回燕北，但她同样不想中途插入到争锋相对的谈判中去，于是接手了云州的民政，占领敌国的城池，会牵扯到很多需要小心善后的事务，如清理户口和公共财产、恢复生产安抚百姓、修改不合理的制度等等。每天都过得忙碌而又充实，完全不用担心无事可做。

    作为孝顺父亲的好女儿，韩素会在中午让侍女特别制作美味的点心，让人送去谈判的地方给韩靖加餐，偶尔她有空，便亲自走一趟。与慕容真不期而遇，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当她骑着马靠近供双方谈判使用的营帐群时，那人正站在木栏外，形象和从前的“云清和”别无二致，轻袍缓带、翩然若仙，韩素却再不会觉得惊艳，心中只有厌恶。当确定对方的确冲着自己而来后，也只是皱了皱眉，冷声问道：“定王有何见教？”

    慕容真缓步走了过来，微微仰头望向马背上端坐不动的韩素，那双明眸中似乎隐含着千言万语，然而最终却只汇成一句，“可否给我单独谈话的机会，无瑕？”

    “你有什么资格称呼她的字？”韩素闻声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出现的上官麟急冲冲地朝这边赶来，那张鲜亮明丽的脸庞满是怒色，“毫无信义的小人，莫非连廉耻二字都不解其意了？”

    相比他的愤怒，慕容真却显得云淡风轻，仿佛全不在意被人贬损，目光也未曾从韩素身上移开过片刻，静静等待她的答复。

    性别不同的三个人，简直是让局面复杂化的标准配置，韩素深知自己此刻的态度至关重要，何况这完全不难选择！她毫不犹豫地对慕容真正色说道：“上官都尉言之有理，我与定王并无交情，你若不愿以官职相称，便叫韩娘子罢了。至于我们之间的问题，确实需要做个了断，但公事为先，等谈判结束后再说私人恩怨。”说完这番话后，她就不再理会眼前令人糟心的家伙，跳下马蹭到上官麟身边，仰着脸甜笑道：“二郎，今天我让阿绫做了你爱吃的红豆酥哦。”和大多数男性不同，上官麟极爱甜食，这应该算是他的萌点吧？

    上官麟自然不知道她内心的调侃，被那灿如春花的笑容闪到，原本还想就慕容真的问题念叨几句，因为韩素态度鲜明，也就吞了回去，转而道谢，“有劳阿蛮妹妹想着我，舅父此刻正与我阿爹说话，可要我带你过去找他？”

    “还是先别打扰长辈们了，叫随从将点心送去即可，我在二郎帐中待一会儿，等阿爹空闲了，自然会使人通知我，如此可好？”

    “乐意之至。”上官麟温柔地朝她伸出一只手，“让我为阿蛮妹妹引路。”

    谈判在几天后终于尘埃落定，最后的结果是云州给大梁租借十年，在这期间内双方互不侵犯，并附带一系列交换条款，用两国文字同时记录下来，最后由韩靖、上官昱、慕容谦和慕容真这四人盖章确认，条约就此成立。

    出于礼节，虽然大家相看两相厌，但还是需要坐下来吃一顿饭，之后才能分道扬镳。晚宴举办的场所便是谈判所在地，食物相当丰盛，虽无歌舞助兴，因双方还能虚与委蛇，帐中并不缺少欢声笑语、杯觥交错，场面倒也算得上热闹。

    韩素凭着年轻貌美身份高，吸引来不少异性的关注，同样是敌对方，凌夏的男人们自然更乐意同外表可爱的小娘子说话。她心中颇为不耐，言谈举止却是落落大方、应付自若。

    宴会中途韩素寻了个空隙出去透气，刚走到帐外，便有一个凌夏侍女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奴的主人请韩将军稍待片刻，他非常希望能与你私下一谈。”她言语中并不提及主人的名字，却双手呈上一根青碧色的玉笛作为信物。

    一些回忆不由自主地跳入脑海之中，韩素眼神微微一暗，伸手指向辕门冷冷说道：“让你家主人去那边找我。”

    慕容真大约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韩素方才等了短短半刻，就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她站在原地看着对方走至近前，然后平静地招呼道：“定王。”

    “韩娘子。”之前碰过钉子后，慕容真就不再坚持叫她的字，仿佛最初见面一般，满脸郑重地叉手行礼道，“多谢你愿意给我单独说话的机会。”

    月光下，那身繁复华贵的凌夏王服，未给眼前的青年增添半分尘世气息，依然是人如秋水玉为神，可惜做不到品若梅花香在骨，这般表里不一，从前好感多少，如今厌恶就有多少。韩素不欲多做纠缠，从亲自设计的小挎包里取出一方木盒，递到慕容真手中，“我只是想将此物奉还。”

    听到“奉还”这两字，慕容真便后悔接下木盒了，无需打开看也能猜到内中放着什么，不由苦笑道：“当初我只是按照大梁的传统在马球赛前送花给韩娘子，难道这样也不行吗？”

    韩素正色道：“定王莫非忘记了那场比赛我们的对手是谁？身为大梁球员自然应当避嫌，不可以接受凌夏人的赠礼。虽是不知者不罪，但如今既已明了定王的身份，我又怎能放任自己的错误？”

    记忆中总是带着温暖笑颜的女孩已经不复存在，那张面容依然明媚鲜妍却又冰冷如霜，慕容真只觉心头仿佛被重重锤了一下，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反应迅速的人，竟好一会儿才能找回声音，“云居国使臣这一身份原本属于我阿娘，在她嫁给陛下之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出使大梁，可惜……韩娘子，我与你相交，实为真心倾慕，一言一行皆发自肺腑，若有半分虚情假意，以你之明慧，又如何不能看出？”

    “定王过奖了，我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小女子，怎敢自诩能洞悉人心。大约靺鞨已故的可汗可敦与定王相交时，也认为你是一片真心全无虚假呢？我不想落得和他们同样下场。”到了这个时候，韩素已经无心再细究他们之间的恩怨，她该有多么自虐，才会与注定的敌人玩相爱相杀，因此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是冷淡以对，“该说的全部说清楚了，到此为止吧定王，今后我也不会再应约和你单独见面。”

    慕容真不肯正面回应韩素的决绝，他抬起右手，松开紧握的拳头，只见那白皙如玉的手掌上静静躺着一块红彤彤的圆形石头，中心还有天然的淡黄月牙印痕，如玛瑙般玲珑剔透，“无瑕，你说过的话我一直都放在心里。”

    “不用继续打感情牌。”韩素的目光在那块石头上停留了一秒，然后毫不留恋地移开，“定王若真有心，就请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谈判顺利结束，凌夏军队离开云州境内，韩素的私事已经处理完毕，城中事务也安排得井井有条，等燕北与河东商量着定下正式的留守，她便将手上的工作交接出去，与上官家友好道别，然后跟着韩靖返回燕北。

    这时间卡得将将合适，他们回去后没几天，就迎来了以完颜宁为首的靺鞨使团，依照承诺送上向大梁称臣的奏表，以及品种丰富的贡品。光看其数量和质量，就足见靺鞨的诚意绝非从前可比。不过目前燕北无法把这些贡品顺利送到京都或江南，东西究竟是给谁的，大家心照不宣。

    此次变故让靺鞨元气大伤，但总算成功收复了长春，又将新罗击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因此靺鞨朝堂压倒性地偏向了大梁，原本反对的人要么改变了主意，要么不敢再多说什么，同时完颜宁的威望也达到了顶峰，众人皆听他号令。

    由于之前无暇他顾，到现在韩素才知道靺鞨还没有新任可汗。完颜宁可说众望所归，但他却再三拒绝了朝臣和军队的请愿，只肯暂时出任摄政王一职。而其余皇室成员，纵然有心，却无人拥护。唯独完颜和因为曾经率兵抵抗新罗，还算有一定声望，身份过得去，完颜宁也愿意支持，然而他本人却坚决不肯爬到“宁阿兄”头上，于是造成靺鞨至今无主。

    前几日都在商议双方今后该如何互惠互利地合作，等公事基本谈完，以完颜宁今非昔比的身份，自然不合适再由韩素单独接待，加上韩靖对他们的感情似有所觉。韩素端茶送水地讨好了自家阿爹很久，才让他同意邀请完颜宁来城主府做客，并且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两人见面。

    当天早晨韩素难得耐心坐在妆台前，由着侍女为她描绘精致的妆容，配上华美的深红锦裙、全套红宝石首饰，更增添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当她前去迎接完颜宁入府时，毫不意外地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惊艳的神色。

    “阿宁。”韩素朝着面容微微泛红的青年伸出手，暂时将矜持抛到一边，大大方方地与他双手交握，“我们去兽园走走，可好？乐福最聪明了，肯定还记得你。”

    有一瞬间完颜宁的眸色似乎黯淡了下来，但很快便笑着答应，韩素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毛茸茸的狗狗领着毛茸茸的豹子向他们飞奔过来，完颜宁跪坐在地上搂住乐福默默地抚摸了很久，才低声告诉她：“阿乐和阿福都已经不在了，我甚至没赶上见它们最后一面。”

    事情发生在他领军收复长春的时候，首先是阿福生病，这年代根本没有兽医，自然连病因都查不出来，只能眼看着它死去。阿乐因为失去伴侣伤心得不吃不喝，没过多久便衰弱得难以支撑下去。

    韩素清楚那两条狗对完颜宁的意义，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迟疑了片刻，然后靠过去轻轻抱住他的手臂。

    属于少女的柔软和幽香让完颜宁猛地绷紧身子，心头却蓦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他忍着双眼的酸涩，指尖稍微碰了碰那娇嫩的脸颊，一触即离，柔声说道：“阿素，目前靺鞨的局势并不稳定，我既然任性地想把国家的重担交给阿和，就不能在最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需等一切都走上正轨，到那时阿素可还……可还愿意要我？”

    韩素怔怔地看着他，不由想起几天前完颜和私下求见时说的那番话：“韩将军，如今靺鞨人心动荡，以我之心性能为确实压不住局势，宁阿兄若能一直摄政还好，但我明白他宁愿放弃尊位，全都是为了与你相伴，必不会在靺鞨久留。他一旦离去，很难保证不会有人趁势生乱，阿兄和我都倾向大梁，他们会寻求谁的帮助，相信韩将军定能想到。为了两国的长治久安，我恳求韩将军劝说宁阿兄接受可汗之位。”

    这些话想必完颜和已经向完颜宁进谏过很多次，只是无法改变他的决心而已。韩素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一个心悦的夫婿，或者一个稳定的盟友？在大梁朝风雨飘摇的当下，似乎并不难做出选择。但她终究是辜负了完颜宁的真情，一念至此，眼泪便忍不住顺着长长的睫毛滑落下来。

    完颜宁心头一紧，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拭去泪水，想问的话却哽在喉间，无法出声。

    “阿宁，我只相信你能守好靺鞨。”或许谎言会更委婉动听，然而韩素此刻却惟愿告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大梁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我们双方都需要一个稳定的盟友。”

    “……如此。”完颜宁似乎整个人都凝固了，很久之后，方才沙哑着嗓子苦笑道，“是阿和对你说了什么吧？其实我亦知晓，此事太过勉强于他，但总忍不住心怀奢望，能够等到和你在一起的那天。阿素，我舍不得你。”

    最后这句话让韩素的眼泪止不住断了线，她扑到完颜宁怀中，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部，反反复复地说道：“对不起，阿宁，对不起……”

    完颜宁静静地抱着心爱的姑娘，直到她主动离开，看见那双红肿的眼睛，忽然感觉曾经的执念确实应该放下，再坚持不变，只会伤人伤己。想通这点后，他的笑容便渐渐消去了苦涩，轻柔却又坚定地说道：“阿素不需要道歉，因为这本就是我应该担起的责任。放心，只要有我在一天，靺鞨永远都会是燕北城最忠诚的盟友，我也会永远……将你视作亲妹般珍视。”

    眼前的这个男人实在太过温柔，让韩素完全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的好意，但一切皆是出于自我抉择，推拒显得虚伪和矫情，她含泪轻笑：“我未曾有过阿兄，不知是否能当个合格的妹妹。”

    “阿素会是这世上最好的妹妹。”若是没有韩素和燕北的鼎力相助，靺鞨大约已经陷入非常糟糕的境地，如此大恩，他自当倾力相报，“如果城主允许，阿素可愿正式认我为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