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谈判
凌夏军营中，军师祭酒陆云瑶正在听取每个营的校尉汇报损失，那双秀眉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凌夏女子的地位不比大梁，想要做官很难，在遇到慕容真之前，陆云瑶为自己的理想碰了很多壁，受家族排斥、被逼嫁人……直到这位原本不受重视的王子毅然将她纳入麾下，一路并肩而行，历经多少艰辛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但这绝非最终目标，她想要帮助这个男人登上顶峰、君临天下。
她已经习惯了在通往成功的路上遭遇各种阻挠，昨夜的事情并不算特别棘手，然而陆云瑶还是忍不住自责，身为新上任的军师祭酒，不能料敌先机、防范未然就是失职。她努力控制住自身的情绪，冷静听完最后一人的汇报，然后收拾起桌上的卷轴，起身朝中军大帐走去。
此时晨光初照，帐内刚刚熄灭烛火，侍从们都被打发了出去，慕容真脱去了盔甲，一身玄黑衣袍，单手撑着头，半靠在虎皮垫上，双眼微阖，长发如瀑般散开，有一种别样的静美，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陆云瑶对慕容真是近乎于虔诚的崇敬，反而少了脸红心跳的感觉，郑重伏首行礼后，沉声说道：“大王，我们的损失已经统计出来，阵亡士兵为四千三百二十七人，伤者一千六百四十二人，投石机的关键零件被毁，战马失踪七成，粮草和军帐都烧毁了将近五成。”
帐内安静得可怕，陆云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渐渐的连呼吸都屏住了，方才听到慕容真轻笑一声道，“她果然名不虚传。”
这句没来由的话让陆云瑶摸不着头脑，“大王？”
慕容真却无视她的疑惑，果断转移了话题，“你认为这次燕北派来了多少援军？”
“他们利用了夜色掩护，而且昨晚的情况太过混乱，很难实际判断，但我想……应该不会超过万人，而且只有骑兵，辎重也很少，否则燕北人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到。”
“分析得不错。”慕容真点点头，起身离开了那张毛绒绒的虎皮，改为端庄的正坐，“陆祭酒，传我的命令，让工程师尽快修复投石机，带领士兵在军营周围修建防御工事，我不想发生第二次夜袭。战马应该不会跑远，派人去找回来，另外赤原那边需要立刻补充军需，在这些工作做好之前暂停攻城。”
陆云瑶飞快地将这些命令记录在卷轴上，又重复了一遍以确认无误，然后才提出自己的意见，“大王，目前燕北在此地的人数并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大威胁，但若延误了攻占延市的时机，他们会不会派来更多援兵？还有靺鞨京城那边想必也会采取行动。”
慕容真朝她露出一个意味莫测的笑容，“理论上讲确实如此，但卫京目前群龙无首，而且新罗已经遵守约定开始行动，靺鞨人想腾出兵力来支援西边，并没有那么容易。至于燕北，我不认为他们会倾尽全力帮助靺鞨，当然，倘若韩靖真的如此无私，我也不介意给他一个惊喜。”
对于慕容真不肯将自己的暗棋尽数告知，陆云瑶稍感失落，但她聪明地选择了缄默，只是问道：“那我们是否要对隐藏在暗处的燕北军采取任何行动？”
“当然，派一万骑兵在附近的山林搜寻，别分散开来，以免被各个击破，就算找不到人，至少可以让燕北军无法安心地养精蓄锐，然后不知何时再对我们发起攻击。”
慕容真的命令在军中不打任何折扣地推行，接下来几天全部进展顺利，唯一遗憾是从未找到燕北军的行踪，事实上，他们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直到攻城战重新打响，依然没有出现。但慕容真坚信对方下一次出手绝对会选在凌夏军忙于战斗、无暇他顾之时，因此必须格外注意保持攻防的平衡。
然后一天夜晚，陆云瑶在巡查布防是否完善时，收到了快马传来的急报，信中的内容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怔了好一会儿，才匆匆赶去中军大帐，向慕容真报告：“大王，我刚刚收到南边传来的消息，燕北与河东联军犯我边界，云州已经失陷，而灵州告急，殷王请大王立刻回援，否则他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殷王即二皇子慕容谦的封号，在慕容真重回赤原后，他就改为驻守灵州，负责凌夏南部的防线。这次计划获取了皇帝的首肯，慕容谦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兵力配合慕容真的行动，可以想象，如果南部的重镇陷落，本来就看自家七弟不顺眼的殷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全部过错全都推到慕容真身上，这也是陆云瑶最担心的事情。
慕容真正专注地用细布擦拭佩剑，这个消息让他动作一顿，然后平静地将剑放到案桌上，“燕北城此举确实在我意料之外，不知是谁想出的计策，令人敬佩。”
陆云瑶此刻心急如焚，完全没精神陪他赞扬敌人，“大王，我们要如何应对？延市应该守不住几日了。”
“但灵州也面临同样的情况，我不认为二兄能够扛住燕北和河东的联军。”慕容真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随即作出决断，“传我命令，让各营即刻开始准备，明日一早撤离。”
“可是大王……”陆云瑶心有不甘，却又无法可想，只能低头郁郁地应道，“好，我这就去。”
清晨来临之际，燕北的哨探拼命打着马冲进了宿营区，气还没有喘匀便迫不及待地向韩素禀告道：“将……将军，凌夏……凌夏撤军了！”
韩素立刻扔下手中的蒸饼，跳起来说道：“带我们去看看。”
于是几十个人在哨探的带领下登上一座小山坡，从这里居高临下地望去，可以清楚看到正有条不紊撤退的凌夏军队，这几日神经一直绷得很紧的众人终于松了口气。韩素笑道：“看来阿爹那边是有好消息了，总算到得及时，若再晚上两三天，或许就难免一场恶战。”
朱瑜跃跃欲试地建议道：“三娘，我们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再去突袭一次？”
韩素默默地观察评估了一下，然后摇头道：“不行，慕容真想必早已预料到这种可能，凌夏虽是在撤退，但行军阵容几乎无懈可击，我们若贸然出手，恐怕占不到便宜。”
“唉，真可惜。”朱瑜无不遗憾地说道，“我还没教训够这帮混蛋呢。”
在场众人都被她逗得会心一笑，韩素便安慰道：“欲速则不达，阿瑜莫要心急，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们。”她又将目光转向另一人，“如今延市之围已解，阿宁接下来打算如何？”
“我需要先确认东部的情况，尽快让局势安定下来，然后趁慕容真支援灵州之际，争取能收复长春等失地，若等凌夏增兵巩固防守，再想夺回就不容易了。”
韩素点头赞同道：“这是最合适的做法，希望能一切顺利，目前战局已经转移，我们也要赶回燕北以备不时之需，就此别过吧。”
完颜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你多保重，等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会再去燕北。”
“一言为定。”韩素笑着伸出手去与他击掌，“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把酒言欢。”
燕北河东联军与凌夏的战争持续了半个月，最终因为势均力敌而决定握手言和，谈判地点定在云州城外，收到这个消息，回去后就受命镇守大本营的韩素趁机领了运送军粮的任务，带上白墨和李承佑的两个骑兵营，出发前往云州。
接近目的地时韩素命人先快马进城通报，于是比那座巍峨的城池更早出现在视线中的，是骑在白色骏马上俊美挺秀的玄甲青年，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朝韩素挥手道：“阿蛮妹妹！”
算起来他们已经将近三年未见，和朋友的久别重逢，总是格外令人激动，韩素立刻策马奔了过去，仔细将上官麟打量一番，目光最后停留在他束发的头冠上，咧嘴笑道：“二郎终于加冠啦？不知姑父为你取的字是什么？”
“阿爹赐字靖安，阿蛮妹妹觉得可好？”上官麟大大方方迎着她的视线，神情十分柔和地说道，“此事原本应该写信告之你，但加冠后没多久就出兵攻打凌夏，所以信没来得及完成，还请妹妹见谅。”
韩素微嗔地瞪了他一眼，“我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责怪二郎，反倒要感谢你极力支持燕北的提议才对。另外，我觉得此字再适合二郎不过，听说这次你率领的人马最先攻破了云州城，后来能扛住凌夏援军的反攻，也是功不可没，小妹佩服至极。”
“为兄愧不敢当。”上官麟一双星眸笑得弯弯的，微侧着头装作思索了一会儿，“那些功劳并不算什么，想出此项计划的人才真正值得佩服，阿蛮妹妹认为我说得可对？”
韩素颇为无语地看着他，最后终于爆发出一串畅快的大笑，“我们还是停止继续互相吹捧，做点有趣的事情吧，不如比比看谁先跑到城门口怎样？”
“乐意奉陪。”
韩素调转马头跑回去跟她的属下们交代几句，随即开始了这场速度比赛。空旷的原野上，两匹万中挑一的骏马疾行如风、几乎势均力敌。这种胶着的态势一直持续到距离终点只有几百米的时候，韩素的红马忽然仰头长嘶一声，展现出非凡的爆发力，如闪电般超越了对手，在主人收紧缰绳时稳稳停下。
“如何？”韩素转头去看慢一步到达的上官麟，有些小骄傲地微微扬起下巴，“我赢了。”
虽然输给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女孩儿，上官麟却完全没有负面情绪，真心诚意地笑道：“阿蛮妹妹的骑术和这匹马简直是绝配，我甘拜下风。”
韩素俯身抱住马脖子安抚性地揉搓了几遍，然后认真地解释道：“小红是我们选择各地优良的品种交配几代生出来的好马，所以，我能赢也算小小占了点坐骑的便宜吧。”
“没关系，我完全不介意，只不过若他日再去燕北城，阿蛮妹妹能送我一匹像小红这样的好马吗？”
“当然，到时候我带你去马场，想要哪匹任君挑选。”
进城后，他们并不急着前往临时征为指挥部的原云州府衙，而是彻底放松了缰绳，任由马儿漫步而行，互相交换这场战争中彼此的经历，最后上官麟说起目前和谈的内容，“这次凌夏人总算肯低一低头，我方提出的大部分条件都接受了，但他们想要回云州，倒是打的好盘算。”
对凌夏恶感十足的韩素冷冷笑开，“那想必他们应该很乐意归还长春咯，早知如此，靺鞨人也不用费事武力夺回了。”
“阿蛮妹妹真是一针见血，某些人的脸皮的确厚如城墙。”上官麟首先大力赞同了她的观点，随即颇为遗憾地叹息道，“可惜，若大梁的局势不能好转，我们两城将来或许没有足够的力量守住这里。”因为对未来太多的顾虑，自家阿爹在云州问题上立场并不坚定，最初的愤怒平息后，静下心来分析，他也不得不承认，硬气到底或许痛快，却会使前途荆棘遍布。
韩素心中微微一动，侧过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带忧色的表兄，正色道：“就算上官姑父有什么打算，此刻也不能轻易将云州拱手相让，否则凌夏只会以为我大梁软弱可欺。”
“我们并无此意。”上官麟白皙的面颊顿时烧成了粉色，低声解释道，“上官家或许存有私心，却绝不会因此纵容敌国的气焰。阿爹确实头疼此事，凌夏目前正与北方的国家交战，腾不出多余兵力对付我们，倘若这次谈判破裂……唉，阿蛮妹妹无需理会上官家的想法，此次行动既然由燕北城主导，河东就不可能在收尾时越俎代庖，自然是舅父最后定夺。”
此时韩素已经迅速冷静下来，不好意思地向被自己迁怒的对象承认了错误，“抱歉二郎，我不该责怪你或姑父，这些顾虑都是对的。”如果大梁处于强大稳定的状态，他们自然可以全心对付凌夏，但现在，连燕北都早已开始准备后手，她怎有立场责怪上官家的心思？
“阿蛮妹妹，”上官麟并不因为获得谅解就松一口气，反而更觉难受，“谈判尚在进行中，无论你有什么建议都可以对舅父和阿爹说出，我一定会全力支持。”
“多谢二郎，其实我的确正好有个想法。”刚刚受了点儿刺激，倒是让韩素灵光一现，“不如我们与凌夏提出租借云州吧。”
上官麟怔了怔，他自然懂租借的意思，却从未想过还能如此操作城池，“你的意思是？”
“商定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期限，在此之前，云州由大梁管理，到期后，自然奉还凌夏，为我们争取缓冲的时间。”现在大家都不是弱者，所以定下的条约公信力尚存，并非单方可以随意撕毁。韩素有把握自家阿爹对当皇帝没兴趣，到时候上官昱想逐鹿中原随他去，韩家反正会一直镇守北方，再加上如今与靺鞨结盟，阿宁是信得过的人，凌夏想捡便宜未必容易。
将她的话品味了一会儿，上官麟越想越觉得可行，遂颔首笑道：“等会儿我们先分别跟长辈们说说，然后大家一起商量出具体方案来。与凌夏再次谈判的时间定在明日。”
“好，到时候我也去凑个热闹。凌夏那边目前由谁主事？”
她随口问问，却突然感觉到来自上官麟的明显犹豫，“这……阿蛮妹妹，你之前救援靺鞨时，是否见到了慕容真？”
原来如此，韩素顿时恍然大悟，自己不想再多提那个人，却忘记上官麟也是见过“云清和”的，她无奈地笑了笑，“二郎初次见到他时，大约和我一样震惊得想揍人吧。”
上官麟原本是担忧她，这样的回答虽说不能完全放心，但确实轻松许多，“没错，不如趁着这次谈判，我们找个机会套他麻袋？”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