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头语
“孙子章句训义”，仆旧日之所刊也；“新战史例”，则今之所增订也。往者德国兵家克老山维兹诏人：“欲学兵法，只有读史。”人谓理论为事实之母；不知事实乃理论之母；无事实，无理论；而有理论矣，苟不能验之以事，抑亦无征不信！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是故兵法之所以演进者三：其（一）曰综兵事以籀为法。孙子生春秋之末，列国兵争，闻见习熟，而著《十三篇》，以为中国言兵之祖。克老山维兹与于普法之役，身经百战，退而论兵以著书八卷，肇开德国兵学。是故非战国纷纭之世，不能产兵法！盖法不虚立，有兵事而後有兵法。苟无其事，不能空凭以抒议也！非聪明天亶之士，不能著兵法！事变之赜，屠僇之惨，俗人眩焉，获免为幸！惟智勇深沉者，默识心通，不震不，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也。其（二）曰衍兵法以籀其例。古人发凡起例，无不原本事实；而言简以赅，未可以臆，无征不信，抑亦无征不明！德国史梯芬将军传授心法以承克老山维兹，而搜集古今速战速决之例，成为《卡南》一书。吾国唐之杜佑撰《通典》，著有《兵典》以为：“孙武所著十三篇，旨极斯道，故知往昔行师制胜，诚当皆精其理。”辄捃摭史事，与孙武书之义相协，并颇相类者纂之，为卷十有五，为目百四十有奇，条举件系，大抵以孙武书明法，而以古事为验；其于唐以前兵事略备矣！明武进唐顺之论用兵指要，撰有《武编》十卷，分前后两集，而后集则征述古事，亦犹杜佑之志也。惟克老山维兹言：“籀史例以阐兵法，宜用最近之例。盖古代之事，往往书阙有间；而时代逾近，则记载愈完备；此非言古代之例，一无可取也；如战略荦荦数大端，古例何尝不精要；惟战术及战略之详细布置，则以近例为尤宜；何者？以其近己而时变相类。”呜呼！此吾新战史例之所以为增订也。其（三）曰用兵法以显诸力。同一史梯芬计划也，同一迂回战略也，然小毛奇一九一四年用之于法而无效；而希特勒一九四〇年用之于法，则有成功者，显之有力也。此则行军用兵，将帅之事；而非书生纸上谈兵所敢置喙矣！书生不能用兵，然而书生不妨谈兵；由谈兵，而知兵。昔胡文忠公未尝不有慨乎言之，以谓：“天下之大患，总是书生不知兵之过；总以兵事为小人之事，非学者之事；一遇警动，则读书人早已远走，或隐匿不出；实因其人志气不能自为，不知兵事！不知兵事为儒学之至精，非寻常士流所能几及也！兵事以人才为根本，人才以志气为根本；兵可挫而气不可挫，气可挫而志不可挫。”志何以不挫？曰知兵而已！呜呼！古人以忧患动心忍性；今人以忧患幸生丧志；平日侈谈之学问经济，文章道德，一旦大难当前，未有片语只字，可以镇得心定，振得气壮！明之亡也，亦有老秀才无拳无勇以为国干城，而见危受命，神闲气定，安坐以待，引颈受刃者！今人则并此勇气而无之！四郊多垒，亦士之辱！效死勿去，何必军人！而大敌未临，学府先震，道听途说，庸人自扰，不惟无勇，抑亦不智，播散谣传，摇动人心，鼠骇兽走，逃死勿遑；大师失其所以为表，后生失其所以为学，见之气丧，语之颜赧，君子修辞立诚，吾言亶不然乎！呜呼！此《十三篇》书之所以不可不读也！吾之所为籀新战史例以阐《十三篇》书者，自甲午中日之战、日俄之战、欧洲第一次大战，及阿比西尼亚、西班牙、阿尔巴尼亚之战，以迄今日方酣之大战，而上溯于普王菲烈德立，法帝拿破仑两雄；凡列国兵情国势，齐民训士，布阵用器之制，战胜攻取之方，乃至参谋之组织，间谍之运用，莫不互勘其得失，阐论其因果；而尤致力于历史之演变，推见本末；然后知《十三篇》书，囊括古今，真可以建诸天地而不悖，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焉！
近代论兵，多以德国为典型；而吾国之说《孙子》者，往往断章取义，以皮傅德国兵家之说；此不知《孙子》者也！《孙子》不云乎：“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德之兵家，徒知用兵之利而已！德国兵法，始于菲烈德立大王，谓：“胜利者，前进而已！傥有攻人之力，可以乘人之不备而不为攻者，其人则愚人也；为国则愚国也！”老毛奇将军则曰：“战争为上帝创造世界计划之一！傥无战争，世界将沉沦于唯物主义之深渊，而不能拔矣！唯战争，足以洗涤物质享乐之世界！”鲁登道夫言：“战争者，人之天性也。强者胜而善者败，于是不高贵之恶者，突进向前！使高贵者而不败，则必高贵者而亦强，斯可以抵抗不高贵者，而继续生存耳！”希特勒言：“战争者，永恒者也！普遍者也！无空间，无时间，无所谓开端，无所谓和平，无战争，则无生命！”不恤糜烂其民而战之，幸灾乐祸；此诚《孙子》所谓“不尽知用兵之害，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者也！至于《十三篇》书，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因利制权，作战谋攻，而必以全争天下，禁攻寝兵，其言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郑重丁宁，“非危不战！”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呜呼！孙子，仁者也；其言也讱！而德人之言兵也则易矣！战国时，赵括自少学兵法，尝与父奢言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赵若将括；破赵军者，必括也！”呜呼！德人之言兵也则易矣！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俾斯麦以德国“铁血宰相”称；顾颇不慊于德国军人之战略，虽老毛奇将军亦非所重！方一八六九年，拿破仑第三之将启衅于德也，俾斯麦独居深念，以谓：“波兰，小国耳！然以俄、普、奥三大国之力，亡之百年，而民未亲附，叛者四起！况以法人之聪强，有悠久之文化！德如败法，于德何补；徒以贾怨，未必为功！纵得亚尔萨斯，不得不出兵以守；而法国不亡，必有一日得其所与，以成联盟，而与我为敌；我不得旰食矣！”呜呼！此固卤莽灭裂，好大喜功之德国兵家，未易遽以告者也！顾不意而俘拿破仑第三；俾斯麦念：“今而后，吾德人不知何日得太平矣！”维此老成，瞻言百里！顾德国兵家，则以谓：“战争者，民族生存之一方式。人类之生于今，应以战争为终身之职业。”而其战略，则欲用歼灭战略，谓：“应采速战速决之法，以歼灭败者而摧残之以绝迹于历史。胜者何必与败者谈判和平之条件！盖一经战败，即无谈判之资格；而战胜者，仅须从心所欲，提出条件，以交战败者接受而已！”一九一四年，小毛奇欲以施之于法，而未遂也；遂以冒天下之大不韪，府世界之怨，而几以不国！顾不悔祸于厥衷！鲁登道夫著《全民战争论》，谓：“方针，何惜偏！只要偏能彻底，则反而正矣！”意以为小毛奇不彻底也。今白鲁希兹用闪电战以佐希特勒，灭国者十余，而法亦溃；计可谓彻底矣！然而喋血万里，伏尸千万，破人之国，德亦无成，连兵不解，胜利何日，丁壮死于锋镝，老弱不得一饱，损人不利己，意欲何为！呜呼！是则偏之为害，而孙子之“必以全争于天下”也！然而希特勒其知之矣！方其破波兰也，大声呼吁，以谓：“西线战局之相持，匪余所晓！如连兵久不解，必有一日，德法之间，划新疆焉！然世界残破，不见庄严之都市；而破瓦颓垣，一片荒凉，岂余之意！旷观历史，几见战胜之事；而常两败以俱伤！”吁！何其言之恫也！顾虎已骑背，不能再下；剑已出鞘，不得自收；张脉偾兴，欲罢不能！汝占先着以雄飞，谁甘输情而雌伏；既有今日，何必当初！而闪电之战，胜在奇袭；故技惯试，人有虞心！克老山维兹尝言：“如攻击者，以突袭之活泼为常，此实大误！”习以为常，虽袭何突！传授心法，亦已质变！乃人情好奇，谈者夸诩；日本，我之自出，生心害政，拾德国兵家残唾，师其余智，不恤反兵所亲，日以肆毒于我，同种同文，相煎何急！不知其国东乡大将有言：“热心于战争者，不知战争者也！凡经历战争之恐怖，而犹嗜战争者，非人类也！无论何法，必胜战争；吾人必不顾一切以力避战争！苟非危及民族之生存者，不可以战争！”呜呼！此《孙子》之所谓“非危不战”，而老成之谋国，少壮军阀之所漫不措意者也！不图前车将覆，后辙已寻！国人谈兵，亦多诵德！或曰：“守则不足，攻则有余，与其困守以待攻，不如先发而制人！”或曰：“国土防御，当在敌境。”矜闪电战之奇捷，以导扬速战速决之论。凡此不中情实，播为美谈，生心必以害政，异日将为厉阶！呜呼！希特勒之所以能为闪电战者，亦以德国科学之精研，工业之发达，由来已久，而凭借者厚，因势利导，固非一手一足之烈，亦岂岁月所能有功；然而悉索敝赋，二十余年，虏使其民，日困征缮，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憔悴虐政，不知税驾；希特勒之威声，震耀宇宙矣；于德之国计民生何有！夫德之国土防御，在敌境矣；日之国土防御，在我境矣；然而“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坚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此固《孙子》之所大戒，而顾亦步亦趋，欲逐后尘乎！余故推本《孙子》之意，以明著闪电战之不足奇，速战速决之不可能，条举件系，具论于篇；辞而辟之，廓如也！呜呼！我中国今日之抗战，不患不胜；所患既胜之后，票佼锋协之武人，狃于一役，“不知用兵之害”，好大喜功，日糜烂其民而战之，如希特勒之所为也！借使希特勒之举兵也，仅以毁凡尔赛之条约，恢德意志之荣誉，师直为壮，岂惟德人之所愿欲，抑亦举世之所同情；而雄图既溢，瞻视非常，欲以并吞八荒，力征经营，罢民以逞，树敌日众，终亦必亡而已矣！所贵乎兵家者，岂一胜之为烈；尤贵有以善其后；未制胜，且先虑败；既制胜，宜图保胜。而德之兵家，徒为制胜而已，败且无以善后，胜亦岂能终保！抑兵之为用，制胜未易，善败尤难！而我委员长以积弱之势，抗暴兴之日，再接再厉，而气不挠，善败不亡，败岂终败，可谓善败也已！《老子》曰：“抗兵相加，哀者胜矣！”而德之兵家，则不为“哀”而为“亢”！“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其唯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我委员长有焉！余尝谓德国兵家：史梯芬之搜古今歼灭战例，知兵事而不知兵法者也！塞克特及白鲁希兹之创闪电战，知兵器而不知兵法者也！惟委员长为能知兵法，以退为进，推亡固存，无兵器而固兵心，作士气，败而逾奋，此所以不可及也！既有以善败于方今，必有以保胜于他日！
余观列国战略之成功，莫不习惯成自然，原本历史！英之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自拿破仑之战而已然；俄之寓攻于守，致人而不致于人，亦自拿破仑之战已然；德之贵胜不贵久，自一八六六年，普奥之战已然；日之制人于先发，自甲午中日之战已然；运用之妙，熟极生巧，盖历史之相沿，而因习者有素也！特是陈陈相因，数见不鲜，我所习熟，敌能预测，而有以相制，则无以善后焉！独委员长高瞻远瞩，推陈出新，以空间换时间，而予敌以不决；以弱势耗强敌，而持我以坚忍；决心抗战，可失地而不可媾和，一破中国数千年之历史，而不为因循！吾尝慨吾国士夫，震于欧化，而轻家丘，民族自信之心已堕；论及欧战，辄诧战术之创新，虽臭腐亦为神奇，而太不知历史！一谈抗日，则又疾首蹙额，宋、金、元、明、清之故事，潮上心头而不能自拔，往往降志辱身，而求以全躯保妻子；纵有形格势禁，而慷慨当众，沉吟私室；知识愈高，意气愈沮，而无法以自振；则太熟历史为之厉阶也！此一役也，中国历史，将为之转变，而予民族以自信，涤旧染之污而自新；岂仅一胜之为烈！吾尝持此谊以告人；而人莫之信也！或有问于予曰：“宋之南渡也，李纲、张浚咸议抗金，而日寻干戈，无役不北；卒以媾和，而生民稍得息肩，不已多乎！”余应之曰：“昔李纲劝高宗首定国是；而宋之败也，由于国是不定，二三其志！宋人怯战以求和，金人饵和以亟战；金人且和且战，宋人不战不守，宋不为备，而金乘之；史实具在，岂战之罪！而刘锜顺昌之捷，岳飞朱仙镇之役，金之铁骑纵横，亦非无坚不摧也！使当日如委员长者，总师干以与周旋；愈败愈不和，愈战愈强，以坚制锐，金何能为！今决心抗战，国是久定，士有死志，民无二心；师直为壮，曲为老；彼曲我直，吾何畏彼哉！吾观李纲、张浚，议论纷纷，兵情敌势，焯有所见，然以不习戎事，于将士非素拊循，虽有经国料敌之智，而无临戎驭军之才，终不足以当大任，捍强敌！是故李纲、张浚，知兵法而不知兵事者也！委员长则知兵法而能治军事者也！李纲、张浚纵无力以抗金；委员长必有材以败日；今古事异，可断言者！”
或又曰：“自古中国，有起西北，以兼东南；罕有东南，克定中原！而今国都播迁西南，人以吴三桂视之矣！”余应之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昔赵翼论长安地气，以谓：“地气之盛衰，久则必变！唐开元天宝间，地气自西北转东北之大变局也！秦中自古为帝王州，周秦西汉递都之；苻秦，姚秦，西魏，后周，相间割据；隋文帝迁都于龙首山下，距故城仅二十余里，仍秦地也；自是混一天下，成大一统。唐因之，至开元天宝，而长安之盛极矣！盛极必衰，理固然也！自是地气将自西趋东北，故突生安史以兆其端！自后河朔三镇，名虽属唐，仅同化外羁縻，不复能臂指相使。盖东北之气将兴，西方之气，已不能包举而收摄之也！东北之气，始兴而未盛，故虽不为西所制，尚不能制西。西之气，渐衰而未竭，故虽不能制东北，尚不为东北所制；而无如气已日薄一日，帝居遂不能安！于是玄宗避禄山，有成都之行。代宗避吐蕃，有陕州之行。德宗避泾师，有奉天梁洋之行。地之臲不安，知气之消耗渐散！迨僖宗走成都，走兴元，走凤翔；昭宗走莎城，走华州，又被劫于凤翔，被迁于洛；而长安自此夷为郡县矣！当长安夷为郡县之时，契丹安巴坚已起于辽，此正地气自西趋东北之消息！特以气虽东北趋而尚未尽结，故仅有幽蓟而不能统一中原。而气之东北趋者，则有洛阳、汴梁为之迤逦潜引，如堪舆家所谓过峡者。至一二百年，而东北之气，积而益固；于是金源遂有天下之半；元明遂有天下之全；至我朝不惟有天下之全，且又扩西北塞外数万里，皆控制于东北；此王气全结于东北之明证也！而抑知转移关键，乃在开元天宝时哉！”上下古今，此诚博学通人之论！然东北之气，极盛于清，而亦消耗以尽；与之代兴，将在西南！赵氏以安禄山之反，为地气自西北转东北之消息；吾则以吴三桂之反，为地气自东北转西南之消息！盖自明以前，西南诸省，蛮夷荒服，仅等羁縻，曾无力以问鼎中原！及吴三桂称兵云南，一出而秦陇响应，东南震动；称帝衡山，清廷岌岌，连铁骑以南下，而苦战荆岳久不解，如楚汉之争荥阳、成皋焉；此正地气自东北转西南之消息；特以气虽西南趋，而尚未结，其兴也浡，其亡也忽！清廷遂据幽燕以盗有诸夏者二百年；然革命常起南方！广西崎岖岭徼，地瘠民贫，有史以来，何当大局！然洪秀全、杨秀清发难金田，乃裹五岭之民，陵厉无前，出湘蹴鄂，顺长江而下，奠都金陵，奄有天下之半者，垂十余年；兵锋之锐，直达津沽！清廷踧缩而莫谁何；于是曾国藩、左宗棠之徒，起于湖南，用湘军以与角逐，廑乃克定；而湘军四出，东至东海，南逾岭外，西定天山。清廷拱手仰成以得苟延；则是西南之气日王，而东北之气，已不能包举而收摄之也！气之西南趋者，则有武汉、衡湘，迤逦渐引以为过峡。黄兴起于湖南，黎元洪举兵武昌，而清廷之大命以倾！及袁世凯因清之故都，洪宪称帝；而蔡锷以云南首义，一举而覆之；则是西南之气以益旁薄！抗日军兴，而国都播迁西南，以奠民族复兴之基；文化随之深入，西南必以开发。地运何常，人事可恃！然则今日之大患，不在日人兵势之强；而在吾人之历史因袭观念太强，气不自振，志以先沮也！
呜呼！物腐而虫必生，志疑而间以入！吾人丧气沮志，以疑于战；此固日人之所大欲，而间之可得入也！观于欧洲第一次大战：一九一七年，俄军虽不振；然德人不敢以一卒叩边，而割地以亟和者，列宁之护送回俄，而德人之用间成功也；非战之罪也！一九一八年，德人百战百胜，而亦内溃；则以英、法之宣传成功，而人民之厌战以深也；亦非战之罪也！今希特勒喑哑叱咤，纵横欧陆，灭十余国；人皆震于闪电战之威！顾校其成功；国之破于战者十之三；国之破于间者十之七；而所以为间，则一本克老山维兹之传授心法，操纵敌国之舆论，饵以和平，而煽诱敌国之民志，使之厌战而自为瓦解焉！呜呼！吾侪士夫，读书明理，岂有卖国以为间；徒以罢于奔命，厌战情深，谈吐之间，张皇敌势，而不知不觉，播散谣传，以为间用者，吾见亦多矣！此吾之所大惧也！呜呼！三十年来，吾见列强用间以破人之国者，不为少矣！阴谋秘计，微乎微乎！就所睹记，搜著其事，以阐《孙子·用间》之篇，如禹鼎之铸奸，如秦镜之照妖，绘影绘声，穷态极妍；岂如太史公之好奇哉！毋亦以为国人监观也！
余少喜谈兵，老不自振，读书数万卷，到老不得一字之力；教书三十岁，报国几见一士之用；抚衷唯有悔余，羁旅以延病喘，作伴回乡，不知何日；首丘思切，殊难为怀！独念本院缔造，茂公亟招，间关以来，长沙大火，杨家滩之工院亟迁，而蓝田之人心大震，风声鹤唳，士气已墨！而茂公神闲气定，经营方亟，抚绥多士，以有今日；其间长沙大战，亦再而三，迫近前线，惊心烽火，士无靖志；而茂公在危不扰，弦诵依旧！作育之效，未知何如；即此矢志不挠，处变若定，率励多士，俾知有勇，而体不惧，以安问学；已足立懦廉顽，树之风声！呜呼！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亦士之常！此而不能，百年树人，亦奚以为！此仆衰病余生，以得追随为幸者也！屠龙之技，于我何有！伏枥之骥，不能无嘶！此中耿耿，读书监诸！无锡钱基博识于国立师范学院之光明山，时为夏历辛巳除夕，山居已四度除夕矣！云天凄黯，急景凋年，余发种种，盖不胜迟暮之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