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往事已矣六(凌玉篇)
自那次凌玉小产后,我亦有诸多不忍,在母后的劝说下勉强放下心结,与她平和相处。
我想着,凌玉也算是得了教训,先后失去两个孩子,着实可怜,该是有了悔过之心。
是以,也常来福阳宫坐坐,偶有留宿,渐渐的也有些回到初时美好的时候。
可我却忘了,早有言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甚至觉得大概因凌玉的心是黑的,才接二连三的留不住孩子。
是的,自那之后,凌玉又有了身孕,再次有孕自是无比小心,太医不便住在宫里,便寻了医女住下,为她安胎。
七月半时,凌玉早产生下一个公主。
那孩子同明襄一般,又因是早产儿,周身泛着青紫更甚,哭声如小猫儿般孱弱,连喝奶都甚是费力。
我的心一揪一揪跟着疼,小小婴孩实在遭罪,却也只能吩咐医女好生看顾,更不忘告诫服侍之人尽心,若因小公主身体孱弱便生了怠慢之心决不轻饶。
但幼童体弱,再是精心也难将她留住,不过一个半月便夭折而去,为此母后、凌玉与我皆是伤心难过,不明为何会接二连三丧子?
而太医也只是说母体孱弱,纯妃早年伤了身子,又一直没有好的彻底,这才导致幼孩孱弱。
那之后,林琅来福阳宫更勤快,她对凌玉的同情与日俱增,我也不好多加阻拦,毕竟事情已经过去,我也决意放过,又何须再提,徒增伤感。
若真如菊蕊所言,想来便是那时了。
而我,当真是后悔莫及,悔之晚矣。
福阳宫。
廊下贵妃椅,半倚着身着淡雅黄裙的凌玉,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神无光似闭似合,连带着呼吸清浅,任谁见了她这模样也会生出几分心疼来,更何况她曾为我孕育过三个孩子。
再者,我清楚的知道只要有母后在一天,只要念着舅父恩情一日,我便不能拿她如何,何必再多争执呢。
但我也不想就此放过啊,总不能只我受着她的算计,她也该受受我的。
思前想后,凌玉在乎的无非是地位颜面、尊贵体面,自然要从痛处下手,或许日后也能安分些。
“奴婢给皇上请安。”萍芜站在外侧,行礼请安后又轻轻晃晃凌玉,“娘娘,娘娘,陛下来看您了。”
“皇上?”凌玉翻个身似是要继续睡,“他才不会来。”
“是真的,娘娘,您起身瞧瞧。”萍芜挪开身子,不再遮挡凌玉的视线。
凌玉转过身看向我,无神双眸好似多了几分明亮,“表哥,你来了。”连带着声音都有几分喜悦。
“嗯,这是怎么了,病恹恹的,可瞧过太医了?”
凌玉咳咳两声,并未答话,萍芜很有眼色的说:“回禀皇上,太医说娘娘是产后未能休养好,又因着小公主伤心所致,病在身更在心,才一直不好,想来还需时日静养。”
“嗯,那便仔细养着。”我不免安慰几句,“身子要紧,莫要再多思多虑。”
凌玉微微一笑,因着脸色苍白,那笑比哭还有几分难看,“多谢表哥关怀。”
借着探病的名义,我在福阳宫留用晚膳,在桌上多看了几眼侍奉的萍芜,又多问了几句,“萍芜一贯最是稳妥,侍奉周到,不愧是从小便跟着你的,如今年岁也不小了。”
凌玉停下筷子,思忖着我是何意,又有些拿不准主意,毕竟从未有宫妃的贴身侍婢抬位妃妾的先例。
当然,并非全然没有,只是我没有罢了。
贴身婢女与旁人不同,是心腹之人,多是成为一宫掌事嬷嬷或是到了年纪放出宫去,再送上嫁妆,如此也算是一段有始有终的主仆佳话。
如此,也是十分体面的结果。
自然,也有不体面的。
如我的皇祖父曾将其妃嫔的婢女收入后宫,后又因诞育子嗣有功,居于高位,凌驾于旧主之上,生出不少事端,被人诟病不守尊卑,不敬伦常,诸如此类。
凌玉爱惜颜面,自然不想萍芜被纳入后宫,“难为表哥还记着。是啊,萍芜年岁不小,这孩子自小跟着我,最是情分深的,我更是拿她当亲妹妹看待。”
自小的情分在,虽不至于当做亲妹妹,倒也算不得假话,我边吃边等着下文。
凌玉看看萍芜,又低头笑笑,“不瞒表哥说,前些时日还为萍芜相看了一户人家,是个上进的读书人。原是想着再相看相看,今日也巧,我便想为她请道恩旨,若是能有表哥赐婚,也算是全了她的体面和我们主仆的情意。”
萍芜布菜的手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有一片菜叶子掉下去,但到底是凌府出来的,规矩礼仪很拿得出手,且能稳得住,很快连带着眼中的受惊都一并掩饰下。
也难为凌玉,这么快想好说辞。
我本就无此意,便是纳入后宫也不过多个人,但若是能把凌玉的心腹之人送走,才是再好不过。
表面上仍不免表示一番叹息,“只是如此一来,你身边没了可心人照顾,就从乾安宫调个得用的来,朕也能放心。”说罢不给凌玉拒绝的机会,又说起恩旨一事,“至于赐婚一事表妹便去求母后恩旨,她老人家年纪渐长,最是乐见喜事的。”
凌玉应声是。
我心里痛快几分,又瞧着凌玉面色十分不好,关切一番,“朕见你眼下乌青浓重,想来是歇不好觉的缘故,面色也有几分苍白,不如让刘太医来为你调养可好?”
凌玉却是道:“多谢表哥关心,福阳宫里住着医女,许太医医术精湛,足矣。”
“也好,也好。”
用过膳后我便回了乾安殿,一扫来时的烦躁。
这大概便是报复的快感吧。
在我走后,福阳宫摔了茶盏,奴才跪了一地,不知情的宫人竟还以为是我与凌玉生了闲气,却不知凌玉冥思苦想的是去哪里找这么一个上进的好人家配给萍芜。
这事自然而然的落到母后身上,母后也拿不准我是何意,又想着皇祖父时也曾因此闹过龃龉,想来想去还是要叮嘱一番,于是派了嬷嬷来请我过去。
“皇儿可是把凌玉吓得不轻,哭天抹泪的说萍芜是个可心人,不愿误她一生。”
母后见我面无波澜,“皇儿若是觉得后宫没有可心人,不如选些官宦之女入宫,何必看上一个婢女?”
“母后误会了,儿子并无此意。”
我吃口瓜果,有点甜,汁水也足,“不过是随口一问。”
我说的有些漫不经心。
母后放下心来,“凌玉才失了孩子,尚需调养,这身子也不知能恢复到几成,唉,这孩子也是命苦。”
我并不打算解释什么,菊蕊所说一事并无实证,且已成定局再难更改,说出来不过是惹出一场是非罢了,若母后亦或是凌玉知晓,反倒害了菊蕊性命。
“表妹面色不佳,儿子也不过是关心一番,母后多虑了。”
母后略有思索,也不好再多说,免得引我生了反感,“皇儿体恤,凌玉会懂的。”
而后,我的目光延伸到后宫诸人,一来是不能单单与凌玉斗法,免得伤了母子感情,二来也是要探探后宫妃嫔的态度。
一来二去我更生气了,音音依旧对我不理不睬,只做好后宫之主的分内事便罢了;李臻连伊兰香都撤了,亏我还以为多隐秘,原是不屑于搭理我;德妃养着四个孩子甚是辛劳,况且我就这四个儿子了,十分无必要;荣嫔是个会装傻的小狐狸,不卑不亢的顺从模样只会把人气得跳脚;折腾一圈之后我只能把气撒在惠嫔身上,把陈年旧账一股脑的送去仪元殿,却不想她高兴的直谢恩。
搞得我一头雾水,万分不解,难道不该来求情么?
为何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拳拳打在棉花上,软丢丢的弹回来,这一来,我更觉憋屈。
就在我气得额角突突的时候,竟发现成嫔、仪嫔成了密友,还口口声声说着不再给我添堵。
这下不仅憋屈,还心里发堵。
可我也只是想折腾,发泄发泄,并未想过要谁的性命,说来说去我亦有过错,却传来凌玉去了的消息。
我震惊不已,“怎么会?”
又想起前些时日见不过是瞧着面色憔悴无血色,但也曾私下招来许太医问过详情,不是说好生将养便会无碍,怎会如此突然?
突然的变故让我有些猝不及防。
也不知是不是人已去、事成风的缘故,我想起的竟全是她的好。
凌玉与我亦是青梅竹马,幼时还被母后接到宫里住过一段日子。那时候我无一玩伴,几个弟弟都敬而远之,又或许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么个兄长,只有凌玉会乖乖巧巧的唤我表哥,会陪着我玩,陪着我读书、习字如今想起,竟发觉年少时也曾拥有过一道光,是凌玉让我的少年时光增添了几分颜色。
我还记得凌玉被舅父接出宫去时,我问母后何时再将表妹接进宫来,母后说她要回家了,总不能一直住在宫里,不成体统啊。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又亲自将她送至宫门口,牵着小手依依不舍。凌玉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说会再来找我玩,会一直陪着我,可不许半夜躲在被子里哭鼻子,又将自己的帕子留给我,说要是忍不住哭,拿帕子擦擦,帕子有香气,闻一闻就不觉得难过了。
后来,她果然来陪着我,却已不再只是我的表妹,而是以侧妃身份入了东宫。
我念着从小相伴之情,念着舅父的恩情,想着要对凌玉好,以后她便只有我可以依靠了。
再后来
走着走着竟到了这步田地。
母后听闻消息急的晕了过去,方才悠悠转醒,“母后,您要怪就怪我吧,是儿子的错,不该苛责表妹。”我跪在母后床前,不敢抬头看,我想她定是伤心极了,“儿子只是想让表妹今后安分些,莫要再生事端,仅此而已。”
我并非想要她抵命。
对凌玉,我的心肠始终硬不起来,可也正因如此,才将她放纵至此。
凌玉是母后的心头肉,其中有真心爱护,也有对舅父的亏欠,可她也做过很多错事,又为何总要累及旁人呢?若心有不满、亦有所求,也该与我、与母后求,万不该加于她人之身,再多谋算,也逃不过害人终害己。
许是母后过于神伤,只一味叹息,末了只提了句凌玉身后事,再无其他。
“母后可是怪儿子?”
母后背过身去不肯看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见到她抬手抹眼泪的动作,还有浓重的叹息,终究还是怪我的。
但我安慰自己,母子没有隔夜仇,总有一天会好的。
凌玉的身后事自有内府操办,我很放心,只夜深人静难以入眠时不禁想着怎么一个个都离我而去了呢?
再没有林琅,也没有凌玉。
再没有的又何止这些。
闹了这许久,也该折腾够了,我想着是该到此为止,总不能再继续把满腔燥焖发泄在太医、宫人乃至后宫女人们身上,若真如此,倒真成了昏君。
可天不遂人愿,满朝文武跑来关心我,许是忧心我连日来的懈怠误了朝政,纷纷上述劝谏,无一不说是肺腑之言,为着江山社稷,满朝皆是大公无私的嘴脸。
我又不禁想,这些臣子真就大公无私么?
为我解惑的是惠嫔。
查账确实能查出问题,不过是我随手扔过去的账册,她是真上心,也是那时我才发现惠嫔是个有本事又很通透的女子,入宫后从不争宠,只一心把皇后交办的事做好,若我的臣子也都如此这般,那才真是祖宗庇佑。
好不容易咽下去的火再次喷发,这一次是对着满朝文武。
我想是该借此机会好好整治整治这些蛀虫了。
歘欻欻,十来本账册被我扔过去,甩在满朝文武面前,有惠嫔发现的,还有顺藤摸瓜再查出来的。
“众卿都看看吧,一笔一划可有半分虚假?”说着我走下台去,在列位朝臣间走来走去,“张大人,此处朕颇有不解,可否请你为朕解答一二?”
被我点到名字的老臣哆哆嗦嗦接过名册,估摸本以为是他家的腌臜事,一看非也,便有了几分轻快。
再一细看才发现是他那亲家的风流韵事,竟做了狎妓的勾当,为女儿议亲时也曾探查过丰远侯府,若不是家风清正断不会答应这门亲事,“这这,唉呀,皇上,老臣实在羞于开口。”
凡官员狎妓者,杖三十,罚万两,官降三级。
“郑老大人家的铺子日进斗金,可为何有宫中的物件售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勾连宫里内官,作出这等事!这顶帽子便摘了吧,头戴乌纱帽,可不是让尔等行卑劣之事的!”
“皇上明察,臣有罪,臣有失察之罪,此事老臣并不知情啊。”
“治家不严,更当问罪,若不是顾念着郑老太师,今日要掉的可不止一顶乌纱帽!”
那些物件都是父皇在时的,本好好收在库房,管事太监既有失察之罪更有勾连之名,已被处死。
“褚大人”
“钱卿”
“好啊,好得很,满朝文武竟无一个清流,给朕查,查他个天翻地覆!”
宫里宫外折腾了好一阵,借此机会,肃清前朝后宫,也算是为数不多的顺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