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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李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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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也不是什么都有,尤其在梦醒后失落更甚,还有一丝烦躁。

    我扯开被子,看着外面黑黝黝的天,殿内的烛火只亮着远远的一盏,寝殿外人来人往,跑过来又跑过去。

    “暮蕸,外面吵吵哄哄的发生了何事?”

    暮蕸自殿外跑回来,“是清瑶侧妃要生了,眼下太子、太子妃都不在东宫,侧妃娘娘可要过去看看?”

    “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半月之期。”

    我脑中浮现出那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清瑶侧妃,是个温柔少语的性子,明明是娇弱的小姑娘却挺着一个吓人的大肚子,眼神还带着姑娘家的懵懂和不知所措,转眼就要做娘亲了。

    印象中,她很是依赖太子妃来着。

    夜色沉沉,又是头胎,想来是很害怕的吧,“左右也睡不着,便过去看看吧。”

    穿戴好后,我又问暮蕸,“旁人可过去了?”

    “并未。”

    这么大动静,竟无人过去瞧瞧,还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啊。

    “那,我们还去么?”暮蕸问我,又像是劝我别去。

    我哪里肯,想着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在才心里踏实,再者了,太子妃也不在。

    “放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一会儿路过凌侧妃寝殿,差人去请便是了。”

    我与凌玉匆匆赶去时,正是清瑶侧妃难产而亡之时,殿内慌作一团,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浓烈的鲜血气息刺激着我的神经,那个前不久还娇软的女子此刻脸色苍白的平躺在床上,半盒的眼睑、垂落的手臂还有满床的鲜血

    那画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常入我梦中,额间密密麻麻的汗珠,暮蕸边替我擦拭边安抚我,“太子妃回来了,清瑶侧妃也已入土为安,可别再自己吓自己,早知如此,奴婢就该拦着不让你去才是。”

    我缓缓心神,看着外面缺了一半的月亮发呆,“陈嬷嬷果真是骗我的。”

    暮蕸被我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的发愣。

    我拍拍床榻,示意暮蕸坐下,而后将头靠在她肩上,找寻心中的安慰。暮蕸比我还要矮上一些,此刻却坐的板正,娇弱的肩膀也有了几分宽厚。

    “陈嬷嬷说后宫并不可怕,让我安心,可不就是骗人,你家小姐被骗了啊。”

    “这还不可怕,你瞧生孩子竟是会死人的!”

    “这么一想,不能生好像也不错啊,还得多谢他赏赐的伊兰香,倒是省了不少事。”

    伊兰香中加了一味香料、一味药草,闻久了无法生育,却不至于损害人之根基,伤人性命。

    入宫第一日,周嗣源当做礼物将那玩意赐给了我。

    可他不知啊,我自小跟着爹爹出入军营,跟着军医学习药理,若说女工女红我排末流,可若说药理医术我自认略懂。

    我装作不知,还假装喜欢的炫耀过几次,唯有暮蕸总会在无人时将门窗大开,试图散去意为宠爱、实则忌惮的香气。

    丝丝香气充斥着整座宫殿,连带着风和雨都沾染几分,哪里还驱散的尽呢。

    暮蕸又哭了,她一哭肩膀也塌了下去,一哭起来就忘了规矩又称呼我为小姐,“小姐命苦,还不如不嫁。”

    “可又不是小姐要嫁过来的啊,还不是被那狗屁圣旨”

    “呜呜呜,小姐。”

    我彻底清醒,赶忙捂上暮蕸的嘴,等她终于意识到不妥时才敢放开,“以后再不许说这种话了。”

    “奴婢知错了。”

    暮蕸又问我,“可是小姐要怎么办呢?”

    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再是钟鸣鼎食之家也有势散的那一日,再是劳苦功高也有被忌惮的那日,尤其是出嫁的女人,若无孩子傍身,日子多是难过的很,她为我担心,我都明白的。

    “还能如何,便是怀了也未必生的下来,若是再搭上我这条命,那才真是不值。”

    “相较于死于生子,我更想死于战场,可惜啊,都不能。”

    我望着遥遥挂于天际的月亮,还有一闪一闪的繁星,有一瞬的冲动也想去问问周嗣源这又是何苦?

    可我不能问啊,若是问了,只会给家人招致祸端,谁会傻到把窗户纸捅破呢,到头来挨冷挨冻的不还是自己。

    周嗣源登基后,我被封贤妃,赐住碧霄宫。

    同我一起入住碧霄宫的还有一个半透明人似的美人。

    如无必要,我很少外出,并非我天性如此,而是这宫墙里的每一片瓦都似是牢笼,而我不喜。

    我学着娘亲的样子在碧霄宫辟了一块菜地,种些喜欢的蔬菜瓜果,等到红彤彤、绿油油的果呀、菜呀长成的时候,我会亲自采摘,然后下厨炒盘小菜,暮蕸每每都吃个精光,很是赏脸。

    看着开心啊,比我自己吃饱喝足还要开心。

    周嗣源来碧霄宫时偶尔会看着我倒腾菜籽、翻新土地,有时候会说若是喜欢就在宫里单独辟块儿菜园出来,自己宫里不如种些个花啊、盆栽之类的赏玩,有时候还会说让奴才们去做,何须亲自动手。

    我淡淡一笑,只说其中很有趣味,“这一点小小乐趣臣妾喜欢的紧,皇上可不能剥夺了去。”

    周嗣源好似是想到什么,动动嘴没再言语,竟饶有兴趣的在廊下看了半日,直到林贵妃宫里派人来请。

    “真是不凑巧,臣妾的菜还没摘完,小厨房火也未开,今日怕是不能留皇上用晚膳了。”

    台阶我是愿意递给周嗣源的,反正我也并不希望他留下来。

    周嗣源临走前说改日再来,住在偏殿的小美人遥遥相送,她一副皇上来了、皇上又走了的惆怅,我心里有几分不忍。

    因着家世,便是一辈子无儿无女,只要我爹不造反,周嗣源都会好吃好喝的养着我,我的底气本就不来自于男人的宠爱。

    可是小美人不行,她的倚仗大概只有这个男人了。

    我让暮蕸将她请过来,“皇上虽来碧霄宫,却不常留宿,本宫有心举荐,却也无力,你可愿换个住处?”

    若是换到一个比我有手段、还愿意耍手段、又需要帮手的妃嫔宫里,也许有朝一日会得了周嗣源青眼。

    我说的诚心诚意,全然出自真心,听在小美人耳朵里好似并非如此。

    小美人闻言大惊,扑通一声跪下,青石板砖的地面定是磨破了皮的,瞧着怪不落忍的。

    小美人哭戚戚的表忠心,“贤妃娘娘明察,嫔妾一片忠心,绝对没有离宫别住的意思,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我把手里的菜递给暮蕸,“这不是在询问你的意思么,哪里就是成命了。”

    “也罢,你若不愿,那便住着吧。”我往殿内去,又转身叮嘱小美人,“只不过本宫喜静,若无事莫要到本宫寝殿来,也无需你近身侍候。”

    一宫主位偏殿住着的贵人啊、美人啊说是主子,与奴才无异,若主位是个不好相与的,哪有她们坐着吃喝的道理。

    我自认好相与,所以不需。

    暮蕸习惯性的打开窗户,这时节天有微风,若是等凛凛冬日,可就不能开窗了,“娘娘心善。”

    “总不能叫她受我的连累。”

    我又看向暮蕸,心里总盘算着给她指门好亲事,若是时日再久,怕是就晚了啊。

    暮蕸仿若猜到我要说什么,“奴婢不走,娘娘还是别想了。”

    “你这丫头”

    我甚少出门,是怕那香沾染给旁人,我不让小美人来我殿内,是怕经时累月遭了连累。

    佛言,日行一善,我想许是因着那一丝善念,才会有了明月养在膝下,才会生了儿女缘分。

    这是不是所谓的福报?

    可是偏殿的小美人没能活下来,明月才刚生下来就没了亲娘,周嗣源将孩子抱给我时说:“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孩子了。”

    我虽有震惊,却在片刻后想明白,“多谢皇上,臣妾定会好生照顾小公主,护着她平安长大。”

    我有了孩子,又不是皇子,周嗣源再满意不过,既能放下忌惮,又能安抚远在边境的爹爹,还能让我感激涕零的给他养孩子,可说是一箭三雕。

    他啊,总是能将利弊盘算的这般清楚。

    说到底,无痛有了孩子的是我,赔上性命的是她。

    “自从有了公主陪伴,娘娘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暮蕸女红比我好了不知多少,手上忙活着针线,边说边绣的飞快,那样子瞧着比我还要开心。

    我笑着逗弄明月,拨浪鼓往哪边摇明月的小脑袋就看向哪边,小家伙玩的开心就咯咯咯咯的笑,累了就哇哇哇哇的哭,当真是随心所欲得很。

    “是啊,小家伙越长越大,咱们也不能整日窝在宫里,是该让明月与明华明玉多亲近亲近。”

    “自小培养的感情才牢固。”

    我常抱着明月去凤仪宫,小家伙也很喜欢妘音,最喜欢趴在她的膝头,小脑袋窝在怀里,嗅着身上的清香一会儿就睡着了。

    “明月喜欢娘娘呢,一日不见就想的很,她啊在碧霄宫里坐不住,一个劲儿的要往外跑,不然就哭闹个没完,臣妾可真是怕了这个小祖宗,也不知怎的到了娘娘宫里就格外乖巧。”

    “也是缘分。”妘音淡笑着说,尽是慈母之爱向外倾泻。

    我与妘音相识几载,若不是还有旁的妃嫔在,要守着规矩,此时我该极是随性的半倚在小榻上,吃着雯珺和暮蕸做的糕点,哼着小曲,还有人美心善的妘音帮我带孩子,简直不要太惬意。

    妘音该是很喜欢我随心的模样,她还说让我不必拘束,别处暂且不提,在凤仪宫只管做自己。

    因着这份自在,我最常去的便是凤仪宫。

    有时候妘音也会好奇,她像是个好奇宝宝似的问东问西,边境是什么样子的啊,可真的辽阔无际?除了骑马射箭就真的一点都不学女红?一路上要经过几条河、走过几个山头呢?

    她还问我,“臻儿,你可是想家了?”

    在我喋喋不休说着边境的人、山、日出、月落的时候,只觉得一滴泪划过面庞,那一刻好似一切就在身边却又触摸不到,长久的寂静后我终于鼓足勇气说了那句“是啊,我想家了。”

    很想,很想。

    可我回不去啊。

    是在那一刻,我心里怨怪周嗣源,凭什么你要江山稳固却要我背井离乡?凭什么一道圣旨便断了我之夙愿,只能洗手作羹汤?凭什么呢?

    大概是因巍巍皇权不可撼动,我等只能听之任之。

    大概只能认命吧。

    后来明月能跑会跳的时候,我惊觉她是个作天作地的性子,尤其还有明毅小魔王带头,两个小魔王携手大闹过御花园还有御兽园,是那种远远看了就想躲得远远的讨人嫌的熊孩子。

    所以在某次闯祸之后,我罚明月扎马步,直到小丫头不再嘴硬、哭着认错我才作罢。

    所谓孩子不教不成才,我是慈母亦是严母,却不成想这孩子实在胆大包天,险些要了夫子半条命。

    于是乎,我趁此机会将教养孩子一事扔给了周嗣源,自那后,母女关系愈发和谐,明月每每挨了训都会与我躲在被窝里一起说周嗣源的坏话,末了小家伙还很有心眼的让我保守秘密。

    我自然会保守秘密的呀,只因为我说的坏话更多,我呀叫他狗男人。

    狗男人也做了一件好事,算是弥补过错,填补了对我的亏欠,不知抽什么风,他竟突然许了我回归北境。

    那夜还害得我白担心一场,毕竟那时周嗣源已多年不留宿碧霄宫,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想起来了,大概是从我撤了伊兰香后再未留宿。所以他突然心血来潮来碧霄宫过夜时我还当他色心大发,彻底不要脸了呢,如今想来那夜多是告别之语。

    他说很是对我不起,这些年多有亏欠,还说这辈子来不及还,估摸下辈子我也不想遇见他,那就欠着吧,让明月代他去还,他可是把亲生女儿给了我的。

    下辈子最好别见了吧,我早就许过愿的。

    他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周嗣源做的最对不起我的事便是一道旨意纳我入宫,最正确的决定是许我回归北境,鉴于他懂得拨乱反正,我也该大方一些,不再与他计较才是。

    我做了半生囚鸟,今后只做鸿雁,随性自在的过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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