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博山炉袅袅燃着。
陈颐坐在漆木长桌之前,手中持着书卷,一页页翻着。
茶台旁,桑萦以滚水浸润过紫砂茶碗,茶水是三沸之后蔓萝呈进来的。
紫砂壶中透出茶汤的淡香,桑萦托着小盘,将呈着茶汤的紫砂茶碗递到桌边。
陈颐持着书卷的姿势都没变,他眸光掠过她耳侧时稍顿,倒也什么都没说。
桑萦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看着茶盘中的紫砂碗,确是主人杯,是蔓萝说得他用惯的那只。
正有些不解,身后的蔓萝走近将茶碗置到陈颐手边,“殿下,请用茶。”
“好,你下去吧。”陈颐长指微屈,在桌上敲了下,对蔓萝说道。
蔓萝将茶盘拿回到茶台边,递给桑萦,转身出了房间。
“都瞧见了?”陈颐放下书卷,也没碰那茶水,看着桑萦问道。
他这般态度,仿佛她当真是他的使唤婢女一般,桑萦心头不快。
这哪里是要喝茶,这是专门敲打她来了。
“受教了。”她垂眸轻声说道。
陈颐一笑,指指桌案旁的官帽椅,“姑娘请坐,现下也没旁人,倒是不必这般拘束。”
桑萦没吭声,径直坐下。
这人就是这么没趣,前脚刚让你记教训长规矩,后脚便说不必这般拘束。
好话赖话倒是都被他说了。
“姑娘既是来了,想必是有一番打算,我将你带进来,能帮的也不会推脱。”
陈颐语气客气了许多,声线清冽又干净。
“你既是为你师父而来,那山庄中都有些什么人,都是什么性子,你总要去看看,晚上你与我同去赴宴,该有的礼数自是不能缺的。”
他长指端起茶碗,轻抿着茶汤,白皙脖颈间喉结滚动。
“确是有些委屈姑娘,若是姑娘心里实在介意,那便……”
“殿下言重了,本就是我自己的事。礼节规矩我会注意的。”桑萦郑重道。
她方才确是因陈颐的态度有些不豫,只觉着自己本就不是他的婢女,没必要如蔓萝对他那般毕恭毕敬。
可眼下在浣溪山庄,人多眼杂,不能让人瞧出什么端倪,自己也应该更为谨慎些才对。
“殿下,时辰到了。”门外传来江成的提醒。
“嗯。”陈颐应了声。
浩浩东海之上,云水青天相接,一弯浅月摇摇挂在海面。
观景台上,宴席排开,帘帐轻拂。
陈颐坐在宾席的最高位,身边便是主位的浣溪山庄庄主,陆庭深。
此前众人已是寒暄过,陆庭深站起来,中气十足地说道:“家父寿辰,辛苦诸位远道而来,承蒙各位看得起,陆某惶恐不已。特设酒宴,为大家接风洗尘,稍后天色将暗,美人美酒博诸位一笑,席间若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众人笑着拱手回谢,寒暄客套,席间瞬时吵嚷起来。
桑萦垂手站在陈颐身后,借着近主位的视角,打量席间的其他人。
陆庭深笑眯眯地,挥手传人进来,不多时,酒菜摆上各席位面前的案几,从观景台外进来十几位衣着颇显暴露的女子。
她们一身轻薄纱裙,赤足纤腰,金丝缠臂,眉间点着朱砂,容貌俱是上佳。
一进这高阁亭台,便散开来,三三两两陪到在场的宾客身侧。
这些女子皆是山庄养来专门服侍人的,桑萦哪里见过这个,眼见其中两位最是貌美的朝着陈颐走过来,身姿曼妙,面上是恰到好处的倾慕,她心中轻舒了口气。
桑萦往其他桌的位置瞧了瞧,那些女子柔若无骨般攀在男人怀中,这个斟酒,那个布菜,面上尽是讨巧的娇笑。
这可真是周到,如此,便不用她来为陈颐做这些了,她们可比自己专业多了。
她稍往后退了些,离得太近,朝着陈颐走来的这两位美人,用的不知是什么香膏,实在是香得她头疼。
可还不待这两位娇柔美人走近,守在陈颐身侧的江成手中刀一横,将两位美人拦在阶下。
江成还什么都没说,美人盈盈泪光闪烁,其中一位大胆些的,一双美眸瞧着陈颐,“殿下……”
这二人果真是特意为陈颐准备的,江成岿然不动,陈颐朝着陆庭深说道:“陆庄主美意,晏清心领了,人便不必了。”
“是陆某思虑不周,殿下洁身自好,陆某钦佩。”陆庭深说罢,转向阶下那二人喝道,“还不退下?”
“你来。”陈颐瞥了桑萦一眼,说道。
“是。”桑萦连忙应声。
陆庭深顺着陈颐的话音,朝着桑萦看过来。
自这宴席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正眼看桑萦,这一看便是一愣。
他眸光渐沉,只盯着桑萦不做声。
桑萦恍若不觉,将酒盏满上,呈给陈颐,“殿下。”
“听闻说浣溪山庄这么多年,光是散财贴补这方圆百里的百姓,花出去的银两不知几何,最是慷慨不过。陆庄主仁人义士,实是令人心生敬佩,晏清先敬庄主一杯,代百姓们谢过庄主大义。”
陈颐端着酒盏,对着正一瞬不差盯着桑萦的陆庭深笑道。
陆庭深回神,将桌上酒盏举起,与陈颐碰杯而饮。
“殿下说得这话可真是折煞陆某了,都是些邻里相亲,难不成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受难而置身事外吗?”
陆庭深放下酒盏,又朝着桑萦投去一眼,对着陈颐笑道:“怪不得殿下不喜我们山庄的姑娘,瞧瞧身边这小姑娘,如此灵秀,但不知小姑娘是哪里人士?”
“萦萦家是哪里的?”陈颐转头看过来,勾着笑意问桑萦。
桑萦不知这位陆庄主对自己是哪来的兴趣,此时在场宴间,无论哪一方势力,身边皆是有婢女随侍,有些急色的,手都不知伸到哪去了,但正位的陆庭深身侧,只有个为他斟酒的小丫头,离着老远,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反倒是方才她从陈颐身后走上前来,这陆庭深便盯着她往死了瞧,眸中似是还有杀意涌过,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桑萦依着当日蔓萝教的礼,对陆庭深施礼后,垂首说道:“奴婢是西南人士。”
“西南养人,难怪生得这般好。”陆庭深笑笑,语气听不出喜怒,他对陈颐说道,“我家原有个小妹,曾经也总往西南跑,还说那边山川秀美,以后要在那边定居呢,当时她也就和殿下身边这小姑娘差不多大。”
“我倒是觉着,还是庄主这浣溪山庄更令人心驰,隐在东海之上,便如书中说的蓬莱仙岛无异。”
陈颐说罢,长指轻点酒盏,桑萦跪坐于他身侧,将酒满上。
这个角度,陆庭深再想看她,却是也被陈颐挡了大半。
酒宴正酣,那轮新月已经悬于中天,清亮月色洒在水面,粼粼波光暗闪。
天色已经暗下,高台席间,灯火通明。
有人端着酒盏,起身来到陈颐桌前,带着几分醉意,自报家门便要敬酒。
陈颐任由他们说,时不时应和两声,一盏酒应对了所有来者。
冷不丁地,陈颐握上桑萦手腕,他掌心都是冷的,扣在桑萦脉门处。
这是要探她内息?
桑萦立时屏息,抬头去看他。
他眉眼恹恹,瞧着有些不耐,似是与这些人周旋地心烦了。
桑萦缩了缩手腕,陈颐松开她,“那些女子不大对劲,你看他们。”
他面朝着宴间旁人,声音轻又低,桑萦将将听清楚,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宴间进来的那些女子,一个两个都是美人,这会莺莺娇笑,依附在那些男人怀中。
她们身边的男人,面上发青,眼底见红,却浑然不觉,仍与怀中女子首颈交缠。
桑萦想到方才朝着陈颐过来的两位美人,隔着老远便能闻到她们身上甜腻的馨香。
她低头靠近陈颐,“她们身上的香应是不对劲。”
“这里的酒也不大对劲。”陈颐悠悠说道。
酒?
那酒他也喝了几盏的。
桑萦立时看他的面色。
这会通亮的灯火燃尽,高阁之上夜幕深深,仅有的光亮便是天边的皎洁月色、海面的粼粼波光和夜明珠映出的浅淡微亮。
陈颐的面色不青不红,是他一贯的苍白,映着这观景台上的夜色,他如腊月寒潭般的眸光凛而深,薄唇勾出几分笑意。
他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悠闲,瞧着半点不像有事的样子。
桑萦心头稍定,“我记得殿下好像体质特殊,百毒不侵?”
“我乱说的,萦萦信了?”陈颐低低笑道。
他唤着桑萦的名,简单叠字被他一说,硬是带出几分缱绻情意来。
这会主位的陆庭深不知何时离席的,只剩一张空桌,其余席间已有些靡靡之音,桑萦听得耳热,心里又十分反感。
冷不丁陈颐伸手过来,她一惊,下意识去避他,便听他声音低而柔和,“别动。”
他手朝着她脸颊的方向,桑萦不知他是醉了还是装醉,是中了下三滥的东西,还是借题发挥。
知陈颐不会武,桑萦只运起内力,并未贸然动手。
蓦地左边耳上一松,夹了一整日的耳坠子被他解下。
桑萦怔了怔,没料到他只是为了这个,“殿下要这个有何用?”
陈颐正帮她解右侧的耳坠,闻言睨她一眼,桃花眼中泛起笑意。
他将解下的耳坠一同放到桑萦手中,揉了揉她耳垂上被夹出的印子,声音低缓,“不疼?”
刚带时自是疼得。
桑萦怔忪地看着手里的耳坠,她没有耳洞,陈颐身边的侍女又都带着耳坠子,蔓萝便给她带了个这样的。
一上午都夹得耳朵生疼,走路时耳坠摇摇荡荡,耳垂便丝丝地泛着疼。
只是到这会,痛感已经麻了。
他的指尖凉凉的,被揉过的耳垂软肉似是还能感觉到他指尖的触感。
桑萦心头怦怦地跳不停,脑海中全是方才他神情专注解那耳坠子的样子。
陈颐见她愣着,也不言语,好笑地由着她看。
片刻后,桑萦回过神来,连面颊都开始泛起热意。
此时这观景楼阁间,除了她们,便只剩那些纵情声色的人。
她不受这会的氛围,起身便要走,却被陈颐牵住腕。
他起身站到她身畔,“是晏清唐突姑娘了。”
“嗯。”桑萦轻应了声,没与他多说。
与他纠缠这些倒不如回去收拾收拾,换身行头,去四处探探路,熟悉熟悉这山庄布局。
她正欲径直离开,便听陈颐问道:
“夜间清净,姑娘可愿一同四处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