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数点就不念了
一个核心问题被书记直戳要害。我从政治审查般的氛围中瞬间清醒,摘下耳麦并将其挂在三脚架上,竖起耳朵,等待着谜底的揭晓。我们那一排人的目光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横扫向队首。在众目睽睽之下,闫甲昂起光润带笑的脸,收起手中的笔,说:“三千八百五十二万,小数点就不念了吧。”
“哦——四千万!”书记说。
闫甲和书记讲得云淡风轻。各级官员们沉默不语。众人的目光再次转向区长。区长浅笑着眼睛眨巴个不停,而书记则望着天花板沉吟了许久。汪丁对着李老师的笔记本屏幕指指点点。陈夕双肘支在桌上,轮换画圈的一对拇指拌了蒜。刘丙的眼镜片上闪过一道寒光,像是在脸上挂了一对明亮的圆盘。我的摄像机记录下了这片压倒性的沉寂。
书记问:“全包了吗?”
闫甲说:“全包啦!”
书记又“哦”了一声。区长点了点头说:“一条龙!”
事已至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明的紧张感,这是沉默的僵持,还是试探的较量,亦或是刻意的麻木?我打量着四排座位上的每位与会人员,捕捉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各种细微表情。然而,我的经验尚浅,无法解读出他们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诚如李老师在车上的嘀咕:“等领导拍板儿了,就他好我也好了。”我感受到命运之轮正在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逆转。我的思绪如同风筝一般腾飞在夜空中,但失去规律之手控制的线轴已从我的指尖滑落,那垂落地面的声响,仿佛在嘲笑我的软弱无力。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发现面板上摔出了一个神似“忍”字的裂纹。几颗茫然无助的孤星,散布在阴沉的天空中,像极了被人遗弃的弹珠。还有那忧郁的云遮月使本就不明亮的夜色更添迷惘。在书记和区长认定价格之后,会议室里的少数人露出了开心的表情。然而,我却无法判断自己的情绪是惊,是喜,还是悲……
李老师收拢起目光,眉头轻皱,显然在思考这个预算为何如此庞大。他很可能在估算激光、投影机、音响和水系统等硬件的成本是多少,同时也在考虑水幕电影在总预算中所占的比例。到底是“软二硬三”,还是“各占一半”?这些问题,书记和区长没问,闫甲没说,谁都不知道。目前,李老师只收到了汪丁转来的十万元设计费,即便通过此次汇报,汪丁也只会以一百三十五万作为支出的天花板,还不知道要分几次支付?也不知最终能否结清?
投在白墙上的城西河照片让我联想到:这条看似波澜不惊的小河,远比我所预想的要浑浊且深不可测。其他官员看似无知无觉,唯有我和李老师心绪翻腾。紧接着,各级官员纷纷献计献策,如同争宠般急切。好在书记和区长宽厚温良,话里话外体恤我们。而闫甲则在大厚本上又是一通猛记,一副妙笔生花而又忠实可信的模样。
李老师的演讲基本结束,各级官员开始纷纷呼吁提高项目制作难度。这一幕不禁让我回想起与李老师共同的创业第一年,那些难忘的经历在我眼前如同电影胶片般生动浮现。
历经一夜的驾驶,李老师终于在拂晓时分,带我驶入了北狄市开发区的创新基地大院。广场经过霜露的洗礼,光滑如镜,通往大楼正门的是三段象征着威严和权力的大理石台阶。李老师和我逐级攀登,尽管寒风凛冽,但我们没有停下脚步。旋转门内睡着一位大胡子保安,登记簿就摆在桌上,李老师主动签到。在这接近零度的气温下,广场的积水已经结成了薄薄的冰层,偶尔也有零星的雪花落在上面。据说这栋魔方大厦是当地的工程标杆,也是开发区管委会的所在地,工程造价高达三个亿。
穿过一道隐秘的暗门,李老师带我进入了一个规划展厅。他为我简单介绍了展厅的整体布局,我注意到,除了墙上的精美展板和播放中的电视外,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李老师亲自设计的5d动感影院。李老师为我简要地介绍了一番后,便乘电梯上楼去见领导。楼上的环境绝非一般的办公区,更像是一家高档的星级酒店。处处都是大理石和实木装饰,办公家具也显得较为豪华。透过明亮的落地飘窗,可以一览无余地俯瞰整个开发区。李老师敲门走进了一间办公室,叫了一声主任。我好奇地望去,只见一位大约五十岁的男士正坐在办公桌前。他一头短发,容貌朴实憨厚,说话时操着一口浓重的官腔儿。他昨夜显然没有睡好,眼袋有些浮肿,但衬衣领和袖口却笔挺得一丝不苟。主任抬头看到我们,尽管脸上带着一丝不悦,但仍然耐着性子说:“你来了就好!参观团马上就到,你赶紧去安装影片。”
主任陪着李老师来到展厅,途中他们遇到一批年轻人正在走廊专注地练习打快板。清脆的快板声在空旷的走廊中回荡,为这宁静的早晨增添了一抹生动的韵律。当他们来到展厅时,正好是早上七点。电工和管理员已早早地站在一旁。李老师亲自拉动电闸通电。随着电流的涌动,影院内外的灯光逐渐亮起。李老师连接上移动硬盘。就在这时,二楼的参观平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几名官员走来,他们扶着把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展厅内的情景。其中一位官员对李老师说道:“李导,你可要确保一切顺利啊!”李老师抬头看向他们,大声回应道:“您放心,马上调好。”
八点零八分零八秒,一曲激昂磅礴的《欢迎进行曲》在开发区上空回荡。门前的广场上,几辆考斯特大巴整齐地停放着。七八个年轻人如同一股旋风般涌向了大厅门口,他们迅速排成一列,手持竹板,为参观团献上了打快板表演。“打竹板,啪啪响,数据强国我来讲。科学发展人为本,创新活力再增强。改革创新出活力,文化也讲生产力……”随着三十多人的参观团浩浩荡荡地走进大楼,打快板的年轻人迅速散开,如同灵活的舞者般融入了周围的人群。省委领导居中行进,县委领导左右陪同,一批受邀嘉宾和媒体记者紧跟在队尾。领导们莅临展厅,在讲解员的引领下,按照参观流线缓步前行。转过展厅一角,三个人形机器人成为了众人的焦点。这些机器人不仅外形逼真,而且功能多样。迎宾机器人为大家提供导览讲解,送餐机器人则送上了冰镇饮料,医疗机器人则忙着为人们测量心跳和血压。它们的出现让参观团化整为零、纷纷驻足观看并拍照留念。在机器人的欢送下,领导们继续前行。随后,他们乘电梯来到了位于二楼的5d动感影院,准备观看由李老师导演的特种电影——《厉害了,我的县!》。电影开始前,省委领导们戴上了立体眼镜,纷纷踏上三艘小船,系上安全带。影片开始播放:“从宇宙的起源到地球的形成。从结绳记事到古代历法。从圆周率到万有引力定律。从自然数列到二进制。信息的海量生产与高频率交互,让数据有了驱动时代的力量……”雄壮的解说在展厅中回荡,令人感受到数据时代的磅礴力量。船上船下的众人目不转睛地观看着,仿佛被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记者们纷纷拿起相机,闪光灯连成一片。领导们一个个勇立潮头,扛起担当,在亲历县域美好蓝图变为生动的现实时,还不忘与随行人员进行亲切友好的交谈。他们在体验失重、吹风、扫腿、闪电、推背、滚珠和泡泡等座椅特效的同时,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该县飞速发展的殷切期望……
第二天早上,李老师去创新基地与主任打过招呼后,前往县里另一座办公楼拜会了副县长。当他抵达办公室时,发现副县长正被一群人团团围住,脑门上挂着一抹白毛汗。李老师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原来这群民办教师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条落实退休金发放政策的事而来。他们情绪激动,言辞恳切。然而,副县长无法立即给出明确的答复,导致氛围有些僵持。副县长看到李老师后,将他带出房门,指着屋里坚持不退的一群人,悄声说道:“关于你那个立体影院的建设,县长那边还提过一些整改意见。你还要按照他的要求再完善一下。”随后,县长又隐晦地表达了县里的财政吃紧的问题。李老师无言以对,只能带我离开,不得不从长计议。
李老师驾车在县城的路上缓缓行驶,犹豫再三后,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了光头的声音。
“喂,李戊,怎么了?”光头说。
李老师说:“本以为这次能把尾款结了,没想到……还得改片。”
光头说:“听我一句劝,现在就把设备锁死,爱谁谁了!”
李老师把车停在路边,继续说道:“把关系搞僵了,以后可就没法合作了。”
光头说:“那不关咱们的事。”
李老师说:“我在想,要不咱们再改最后一版?”
光头说:“劝你也不听!我跟你说,就是好处给早了。”
光头有说不完的大道理,既不愿追加修改费用,也不想再过问现场难题。李老师回想起光头曾经说过的四字真言:“胆大心细。”同时,他也记得在合伙前,光头承诺会由他来负责承接业务,让李老师和其他股东能够专注于技术实施。然而,这一年来,光头不仅没有找来一个靠谱项目,还时常对自己的工作横加干预。在此之前,李老师确实对光头抱有过完美的期盼,可如今的他已经深刻地领教了幻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
尤其是当李老师回到北京报销差旅费,在贴发票的小事上被出纳大姐弄得很是难堪。当他向光头发送邮件申请报销,又被搁置多日不理。这一切让李老师开始反思,并逐渐认识到这个股东身份实际上毫无意义,他不过是一个自备干粮的苦力罢了。李老师回想起前一阵子去找他登门拜访的我后,主动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中途,光头打来电话:“ 兄弟,改片和收尾款的事,就拜托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