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小兵
在夜幕的笼罩下,星光逐渐隐去,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落在疲惫的士兵们脸上,照亮了他们内心的深处。
并州的守军,如今只剩下百余人,他们已被安排去休息,而接替他们守夜的,是那些不远千里赶来的狼骑营士兵。
尽管同样疲惫,但狼骑营的士兵们至少还有战斗的力量。
鲜卑人夜间突袭的可能性不大,但姜冏还是不放心地巡视了两遍,这耗费了他将近两个时辰。
雁门关的规模之大,超出了姜冏的想象。他自幼在西凉长大,见惯了荒凉的戈壁和广袤的沙漠,很少见到如此雄伟的关隘。如果非要说有,那便是前往长安途中的潼关。
换岗的时间即将到来,姜冏找了一个墙角坐下,用袖子擦拭着头盔,直至它光亮如新,然后将其放在身旁,背靠墙壁,膝盖弯曲,微微垂头,开始打起了瞌睡。
墙上的血迹斑斑,许多还未干涸,缓慢地流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不久,一位中年男子缓缓走上城头。他相貌平平,约莫四十岁,脖子上缠着绷带,左臂被固定在胸前,身上披着一件军营特有的单薄长袍。
他是陈长山,雁门关守军中的一名普通百夫长。
他之所以来到城头,并非对狼骑营的士兵们不信任,而是因为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于是决定起身来到关上看看。
刚走上城头,陈长山便停下了脚步。在他面前,一位青年正靠在城墙上沉睡,怀中抱着一柄长约六尺的刀。
五月即将过去,北方的夜晚依旧寒冷。
陈长山轻轻地脱下身上的长袍,小心翼翼地盖在了青年的身上。
他心中暗想:“如果不是他们今天下午及时赶到,奋力战斗,恐怕雁门关已经落入了鲜卑人的手中。”
看着青年熟睡的样子,陈长山索性也坐了下来,模仿着青年的姿势,背靠着墙壁,双腿弯曲。
唯一不同的是,青年的头微微垂下,而陈长山则是抬头仰望星空。
夜空中的月亮,真是美丽!
但他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忧虑:今晚过后,还能再见到这样美丽的月亮吗?
陈长山轻轻地叹了口气。
“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唉声叹气!”
旁边传来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冷漠,就像天空中的寒月。
陈长山转过头,看到刚才还在熟睡的青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一双明亮的桃花眼格外引人注目。
以为是自己打扰了青年的睡眠,陈长山连忙道歉:“不好意思,小兄弟,吵醒你了。”他一向以和为贵,在军中以好脾气著称,入伍二十多年来,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
姜冏拿起身上的长袍,递还给了陈长山,语气平静:“如果你是敌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陈长山听到这话,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旁边挪了挪,与姜冏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姜冏注意到了陈长山的小动作,带着一丝轻蔑问道:“怎么,你怕死吗?”
“嗯,挺怕的。”陈长山自嘲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并没有太多的波动。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陈长山的回答出乎姜冏的意料,也让他更加不屑。军队中像陈长山这样怕死的人太多,这也正是他们不断败给鲜卑人的原因。
“既然你怕死,为什么不趁鲜卑人还没攻进来,赶紧逃命呢?”姜冏不解地问。
“逃?三位将军和七位校尉都被斩首了,谁还敢逃。”陈长山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说:“而且这一次,我也不打算逃了。”
听到这话,姜冏更加好奇,追问道:“为什么?”
陈长山没有隐瞒,望着天空中的寒月,叹了口气,开始讲述:“以前打仗,我总是躲在最后,所以很多人在战争中死去,而我却活了下来。虽然被人嘲笑,但我从不在乎。”
“那这次有什么不同吗?”姜冏紧接着问。
“我的妻子和女儿都在雁门郡,如果鲜卑人攻进来,她们还有活路吗?”陈长山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那你为什么不带着她们逃走,去中原,去冀州,或者去最偏远的益州也好。”姜冏似乎忘记了对陈长山的不屑,反而主动给他出起了主意。
“两万七千名战友没有一个逃跑,他们用生命守护雁门关,如果我陈长山这个时候逃走,那我跟那些没良心的畜生有什么区别。”陈长山的声音渐渐高昂。
“而且,我女儿从小就把我当作英雄,如果我回去,她问我,爸爸,你怎么回来了?难道我要告诉她,女儿,你爸爸为了活命,当了逃兵……”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贪生怕死,但这一次,我想勇敢地与鲜卑人一战!”
“并州人,生来就不怕死!”
陈长山将压抑多年的情感全部倾诉出来,语气中充满了坚定。
姜冏对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也产生了几分敬意,竖起大拇指称赞道:“老哥,你是个真正的男人!”
陈长山听到这话,嘿嘿一笑,露出了朴实的笑容,然后问姜冏:“小兄弟,听你口音不像是并州人,倒像是凉州那边的。”
姜冏点了点头:“我老家在西凉天水。”
“那你怎么会来并州入伍呢?”陈长山好奇地问。
姜冏挠了挠头,有些无奈地说:“我父亲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我拒绝了。”
“拒绝干什么,这是好事啊!”陈长山一拍大腿,显得有些着急,但又看到姜冏的表情,试探性地问:“难道那姑娘长得太丑,见不得人?”
姜冏摇了摇头,他连那姑娘一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美丑。他的父亲权力欲太强,一心想要在西凉掌握大权,甚至不惜用姜冏的婚姻作为筹码,多次前去求亲,表面上是结姻联亲,实际上却是攀附权贵。
陇西董家,连羌人豪帅都要低头,尤其是董家小姐的父亲,体型如熊,面相似豺,残暴而凶狠。
姜冏曾见过那个男人一次,本想解除联姻,但只是对视了一眼,就感到冷汗淋漓,后背湿透。
所以,他只能选择逃离。
陈长山见姜冏沉默不语,以为触及了他的伤心事,便搂住他的肩膀,以老大哥的身份安慰他:“老弟,别担心,我们并州的好姑娘多的是,你就做个并州女婿,以你的长相和能力,不愁找不到好姑娘。”
姜冏听后,知道陈长山误会了,也不解释,只是缩起身子,搓着手,脸上露出几分猥琐的笑容:“老哥,你刚才好像说你有个女儿,嘿嘿,你看……”
“你要是敢打我女儿的主意,我跟你没完!”陈长山看到姜冏那邪气的笑容,心中一紧,脸色紧绷,警惕起来。
姜冏耸了耸肩,不再逗弄这个把女儿当作宝贝的男人。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沉默。
过了一会儿,陈长山站起身,似乎感到了睡意,简单地向姜冏道别后,拖着脚步往关下走去。
姜冏正准备再休息一会儿,却看到陈长山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将一样冰冷的东西放在了他的手心。
“如果我明天战死沙场,老弟你能不能去雁门卤城一趟,把这个交给我女儿。告诉她,我被派去了很远的地方戍边,要很久才能回来看她。”
陈长山说完,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充满了期待。
姜冏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小物件,是一颗光滑的椭圆形石子,上面有个小孔,只有四分之一巴掌大小,正反面都刻着歪歪斜斜的两个字,字迹虽然不美,但却充满了情感。
‘陈渔’与‘平安’。
姜冏将这颗石子收入怀中,真诚地说:“老哥,你是个英雄。”
一直被人称作‘鼠彘’的陈长山眼睛湿润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称为英雄,而且还是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后生,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真的吗?”
“嗯,真的。”姜冏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满怀憧憬地说:“等将来天下太平,我有了儿子,我就给他取个‘维’字。告诉他,这份和平是无数将士用生命换来的,要永远珍惜。”
陈长山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表情一变,哈哈大笑起来:“等你先娶了我们并州的姑娘,再考虑生儿子的事吧!”
“谁说我没有媳妇?”姜冏轻轻搂着怀中的吕甲刀,语气温柔。
它,就是我的媳妇。
狼骑营的第三条规定,作战期间,刀不离手,寝不卸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