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蓁见往
沈青朝背上鞭伤足足三十六道,楼舟风替他上药时数出来的。
除去每日口服的药,尹时殷还派人送了不少外伤的药来。
旧伤已褪成深黑色的印记,新伤仍在愈合,颜色深浅交替,长出的新肉痛痒,让沈青朝夜里只能侧卧。
楼舟风侧脸瞥见沈青朝捏得泛白的指尖,撒药动作放轻了些。
沈青朝忍痛眼睛紧闭,长睫微颤,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开口道:“兄长,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桃蓁。”
楼舟风动作未停:“午后。”
擦完药,沈青朝把衣服披上,起身见楼舟风仍看着他,疑惑地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为什么,看我?”
楼舟风看着沈青朝的脸,慢慢道:“我一直没有问过你。”话间起身将药瓶放回桌上,“你可记得被关进笼子之前的事?”
沈青朝努力回想,半天过后泄气地垂下肩:“什么,也不记得啦。”
仅存的余下的记忆之中,他好像沉睡许久,后来半梦半醒之间总是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说话,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看看虚实,再后来清醒之时就被困笼中,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记忆里的前尘往事罩上一层深深的雾霭。
临行之前,楼舟风看着沈青朝的样子若有所思。
“兄长,我一定,要这么打扮,才能出门么?”沈青朝摸着两侧耳边的长辫,又看看身上的裙子,不太高兴地看着楼舟风。
楼舟风视线落在沈青朝身上,心想也不知道听枫哪里找来的衣服,他忍不住皱眉:“……嗯。”
沈青朝身量高,身上褪去少年时的纤细体态,除去一张脸看起来与这身长裙不相矛盾,其他是怎么看怎么不自在。
“为何,你不用?”
楼舟风不理会他这话,拿了盘发的纱巾过来:“低头。”
沈青朝还是乖乖俯首了,楼舟风将他头顶遮住,鹅黄的纱巾两端垂下绕过耳边,最后在下颌系了一个结。
眼见把沈青朝遮严实了,楼舟风才将他带出门去。
听枫早就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门口等待,帘子撩起放下,楼舟风的声音厢内响起:“去医馆。”
外面的天,叫卖声,谈论声,喧闹还有阵阵的马蹄声响,这些嘈杂对沈青朝来说恍若隔世,他不安地畏缩在楼舟风身旁,掌心微潮。
楼舟风轻闭着眼,察觉他倚过来却没有推开,任他靠着。
尹时殷远远就看见楼家的马车朝医馆这里驶来,楼舟风先从马车上下来,尹时殷看他静静站在旁边等待,车帘掀开,竟走下来一个女子。他不由多看了两眼,那女子包裹严实,体型高大。
他可未曾听闻楼舟风身边有女人。
等两人走近了,尹时殷瞧清楚了,那人不是沈青朝是谁。
微微汗颜,尹时殷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进了医馆,见又是上次身带药香的人,沈青朝警惕地瞪了尹时殷两下。
此时医馆人不多,但见有人来了,还是这样惹眼的,都忍不住纷纷多看了几眼。
尹时殷将两人引到后院,沈青朝跟在楼舟风身后四处打量。
“上次送来的人在何处?”楼舟风止步,沈青朝来不及反应直接撞上去,吃痛地摸摸自己撞疼的下巴。
“随我来。”尹时殷走到一处厢房前,见周遭无人,推门进去。
屋内床榻上的人气息微弱,薄被盖在身上仿若千斤重,循声艰难地掀开眼皮向门口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因长期囚禁用药已经接近半盲,只能看见三个朦胧的影子。
“桃蓁。”熟悉的声音让她心里一惊。
沈青朝看榻上桃蓁气若游丝神色苍白,心里揪成一团。
“你怎么来了?”桃蓁声音虚弱地快听不见。
楼舟风站在一旁默不作声。他可以看出来,她是真的担心沈青朝。
“我让兄长,带我来的。”沈青朝觉得桃蓁这个样子一阵风也能吹跑。
桃蓁沉思片刻,心知沈青朝这位兄长想必就是当日出手搭救之人。当时她已近昏厥,眼前重重虚影,以为自己命尽于此,却不想几经颠簸流转,自己竟被送到这医馆来。
桃蓁也不知面前究竟是谁,微微颔首:“多谢公子搭救。”
楼舟风细细看她半晌,说道:“不必谢我,今日我来是有事要问你。”
桃蓁似乎并不意外:“公子请说。”
“你可知他……是何时落入人市?”
桃蓁闭眼回想:“大约,是半月前。”
“你见他时,他已是现在这样?”
沈青朝睁大眼听他们对话,不明白又好奇。
桃蓁想起沈青朝不似常人的举止,轻轻点头。
楼舟风与尹时殷对视一眼,又问道:“那可曾听见有人谈论关于他的事?”
桃蓁仔细回想,人市贩人向来无比谨慎,对沈青朝施刑都是在单独的刑室,她甚至不知沈青朝姓甚名谁,沈青朝被下药后,之前记忆一扫而空,连他都不记得自己是谁,想到这里又轻轻摇头。
“我与他……相识不久。”
她初遇沈青朝是在一天夜里,狱门打开,狱卒似是拖了个人进来,往地上一扔就锁门出去。这是第一次有人与桃蓁关在一起。夜里她更加视物不清,隐约只能看见地上的是个男人,躺在地上半天没有声息。桃蓁心惊胆战待狱内恢复安静,犹豫半天,最终还是决定伸手朝前探了探,终于够到人,她却像触到火舌一般迅速缩回手。
方才她摸到的衣物潮湿粘腻,抬起手指一嗅是浓烈的血腥味。地上的人毫无反应,桃蓁壮着胆子摸了摸,才知道这男人方才受了鞭刑。
接下来几天,这男子发起高热昏厥不醒,狱卒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毕竟人市每天死个把人也不稀奇。
接连两天,这人都未醒,桃蓁都以为他熬不过去了,奇迹一般,到第三天清晨这人睁开了眼。
狱卒巡视见他醒了,嗤笑道他还真是命硬。一连几天,沈青朝未分到一点食物,也没有水。
狱内就算白昼也是昏暗的,沈青朝撑起身靠在墙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弱弱白光投进来的地方。
桃蓁模糊间看见沈青朝的动作,坐起来看他。
沈青朝转向桃蓁,这是他到这里以后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低沉,问道:“你,是谁?”
记不清多久不曾与人交谈,桃蓁一愣,久久才回道:“桃蓁。”
沈青朝沉默下来,他听见桃蓁的声音:“那你又是谁?”
他是谁。
沈青朝顿住了,这声询问在他心中荡开涟漪,他在疼痛混沌脑中寻找这个答案,怎么回想都是一片空白,他轻轻应道:“我不知道。”
桃蓁闻言一愣。
门外脚步声靠近,交谈戛然而止。门锁打开,两人俱是一愣。喝了酒的狱卒醉气熏人,充血的眼睛看着桃蓁冷哼一声,上前拖住她的脚踝往身前拉扯,身子往上一覆。
反应过来的桃蓁剧烈挣扎推拒,狱卒摁住她撕开她的衣襟一口咬在肩头,牙齿楔进皮肉,骤然的剧痛让桃蓁溢出一声尖叫,那狱卒嘴角仍含着桃蓁的血,伸手掐住她的脖颈,五指收紧,顷刻间桃蓁喉间只能发出气音嗬嗬作响。
狱卒下了死手,桃蓁眼前闪过阵阵白光,心口闷痛要炸开一般,她手指扳紧狱卒的手掌却不能撼动分毫,她双目充血眼珠几乎凸了出来。
忽的一声闷响,头骨碎裂的声音让桃蓁牙齿战战,喉间桎梏一轻,那狱卒手上一松直挺挺倒在桃蓁身上,身后是举着镣铐的沈青朝。
突来的变故让桃蓁慌乱失措,继而如梦初醒般赶紧将身上的人推开,她在地上膝行摸索着探到沈青朝的衣角将他拉到身前,声音语无伦次:“不论任何人问起,你都要说是我砸的,知道吗?”
沈青朝似是听不懂,看着她惊恐的神情,也不应她。
“记住了,千万要说是我砸的。”桃蓁语气急切,沈青朝含糊地应了一声。
刚才动静不小,门外很快有人进来,见状大怒喊了其他狱卒进来将两人押去暴室。
后来两人再见面,各自背了一身伤。
沈青朝又受了一次鞭刑,躺在地上无法动弹,桃蓁身上琵琶骨被一道铁钩穿过,两人均已气息奄奄。
送来的吃食越来越少,桃蓁强撑一口气偷偷把狱卒每日送来的食物和水省下,摸到沈青朝嘴唇干裂,拿过水碗给他灌了点水。
桃蓁悄悄往他手里塞了半块馍,声音极轻:“吃,别说话。”
沈青朝默默把食物送进口中,干涩得无法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