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始善终
用了三两日在青山寺收拾交接,李谣是纵有不舍之感,却也还是下了山回了沈府。
本打算用完午膳好好睡上一觉,至于脑里未曾想明白的,睡醒再说。只是她刚到府门前,就瞧见旁边那府邸门口吵吵嚷嚷,在搬着什么东西。
她便停下瞧了瞧,也未曾听说过有人要来同沈枝意做邻居啊。
沈府如今只沈枝意一人,她的爷娘弟兄外出经商还未曾回来,也无人管着她,乐得自在,李谣是也跟着占了个好。沈府有她的一处小院,沈枝意什么都替她料理妥当了,让李谣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蹭吃蹭喝还蹭住。
沈枝意却不这么认为,她大手一挥:姐姐我有钱。李谣是就无可奈何了,毕竟沈家在清河是真的家财万贯,沈枝意还总是愁钱花不出去。
那就蹭着吧。
即便沈父沈母对她如亲女,沈枝意这人也巴不得的她天天住在府上,李谣是依旧会觉得若她真下山长住,还是得自己寻个小屋。思及此,她不禁捂了捂腰上系着的荷包。
善慧在她离开时给的,说是一直给她攒下来的钱。
李谣是常年在青山寺,其实也不仅仅只是抄书,也会卖书。毕竟在这一方书册流传靠着读书人手抄的土地上,一手好字誊下来的各类书目能卖不少钱。
不过她对花钱这件事情并不热衷,否则也不会有沈枝意次次见她都摇头觉得她太素净。
既然是这样,那她合该都把这几百年攒下来的钱都数一数,好到时候买一座院落,在山下正式安个家。
回到自己屋子里,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的屋子靠后,平日里安静得很。一墙之隔的邻里,人声夹杂着重物搬动的声音,让她很是不适。她蒙上头,想摒除那些杂闹,可那声音好似蚂蚁一般密密麻麻让人厌烦。
她终是忍不住,翻身起来打开了门,站在墙边抱着手一肚恼火盯着那墙头。
李谣是拍了拍额头,翻身上了屋顶。
“谢同泱?”她刚望下去便惊讶一声。
那人正在斜靠在柱子上垂着眼看庭中人忙活,偶有灰尘扑向他,便立即抬手挥去。
听见有人唤她,谢同泱抬眸也是一愣。
“又是你?”李谣是脚下差点一滑。
他怎么阴魂不散的,难不成他就是那邻居?
谢同泱笑开,走到墙旁,仰头看她,“这话该我说啊,怎么又是你?旁边不是沈府吗,怎么,改姓李了?”他目里盛着星星点点的光,却是在调侃她。
“我来借住的。”
“那你上这屋顶,又是作甚?”
说到这她就来气,怒道:“当然是因为你,吵死了,我本来要睡觉的!”
谢同泱摊手,“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好不容易寻了府里一处喜欢的庭院,我只能早点收拾好,不然我就没地方睡了。”
李谣是瞪了他一眼,见他被人叫走问东西该怎么摆放,在屋顶上坐着忽然就不想下去了。
果然得是有钱人,这里隔着不远就看得到青山,位置在河畔,风景也好。她暗暗赞叹。她解开荷包,喜滋滋地走回后院,坐在屋脊上闲来无事数钱。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一袋子沉甸甸的不少钱。
善慧这个糟老头子,还是大方啊。
谢同泱回到庭院,正正地就看见李谣是坐在屋顶,手上动作着。阳光灿烂,惠风和畅,她眼角弯弯,衣裙殷红随意垂落在瓦片上。
她还挺,不修边幅的,同他以往见过的小娘子都不一样。至少,他没见过有谁这么爱呆在屋顶上。
他瞧着她一脸认真,定睛一看竟是在数钱。
“谁给的?不会是青山寺吧,青山寺就发你这么多钱啊?”他调笑。
李谣是抬眸往下看,这,么,多?
这还不多吗?都能买多少石米了。他瞧不起这点钱吗?也是,他是皇城来的郡王,怎知钱财不易。
她愤愤不平,不满地朝下丢了一铜板。
谢同泱自然而然接过,捏着那铜板似笑非笑仰视她。
李谣是在屋脊上坐着,忽然感觉有那么点不自在,她不习惯别人仰视着她,偏偏这人还是谢同泱,这不应该。
正当她想开口打破这奇怪的氛围,谢同泱收起了那枚铜板,朗声问道:“这么说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本王前几日才下山来,连日处理这些事儿,迄今连清河都没走过一遭。”
李谣是闻言望着他。
“所以,李娘子应当善始善终啊。”他道。
庭中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在他身后,箱子抬过,侍从行经,这匆忙就在他身后,又隔绝开来。日光打在他身后,照见细小荡起的尘埃,宛若金光细粉,衬得他愈加丰神如玉。
她不是没有见过好看的郎君,他的身上却有一种让她叹然的感觉。
“好。”她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连她自己也愕然,随即又立刻道,“明日,明日再去,本姑娘今日累了。”
似逃离一般,迅速下了屋脊。
谢同泱听到慌乱的瓦片声,低头笑。
翌日早晨,李谣是是被丢石子的声音惊醒的。出门一看,三三两两的小石粒被人从隔壁丢来,她盯着那面墙,喊了一声:“你是小孩子吗?”
隔墙有人笑了两声,停下了动作。
李谣是愤然回房关上门。
走到前厅后被起早的沈枝意叫住了,“你今日起这么早?不像你啊。”
“谢同泱搬来了,就住我隔壁,我带他去逛逛。”李谣是说了实话,她向来不会隐瞒什么,谢同泱成了她们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总是不免要打照面。
沈枝意震惊,“原来隔壁是他啊!”
珠娘上了一盏茶,幽幽道:“娘子,奴昨日就同你说了。”
沈枝意见李谣是风风火火走了,呆呆地回了个头道:“啊……”
“瞧李姑娘这样子,感觉同停仪王相处的还不错啊。”珠娘道。
“这哪里看得出来?”她纳闷,她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还觉得李谣是像是提着刀要去干架。
珠娘收拾着小桌上的话本,道:“奴还从未见李娘子这般着急。平日若是谁约她,她都是慢条斯理,若是同停仪王关系不好,那怎会面上带着笑。”
沈枝意疑惑,“她笑了吗?”
珠娘一脸坚定,“笑了!”
李谣是一出门,就看见隔壁门口站着的谢同泱。
他一看到她出门,就抬手让杜衡留着别跟了,施施然走到她跟前,“走,打算请本王吃什么山珍海味。”
李谣是对豆花是情有独钟的,所以带着谢同泱去了往常的小摊。
“阿婆,我要两碗豆花!”李谣是拉着谢同泱熟练地寻了一处坐下,还是上次那处豆花婆婆的摊,“劳烦小郡王屈尊降贵一下吧,这可是人间美味。”
谢同泱并没有这么在意,从坐下就目不转睛瞧着这街道。
这里和皇城千差万别。清河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连同方言交流都是轻清柔美。从前他没有下山看上一看,如今倒是觉得从前不对,早该如李谣是那般多多下山才是。
“豆花来咯——”豆花婆婆端上两只盛着满满豆花的碗,眉眼和蔼道,“哎呦,是上次那位小娘子吧?怎得带来了这么个俊俏的小郎君啊,莫不是……”
李谣是脸上一热连忙打断,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卖包子的老丈,今日没来吗?”阿婆惯爱八卦她一时也忘了带着谢同泱来会被打趣。
“他早就卖完回家哩,他要回家和小孙子吃饭的嘞。”听见有人叫她,又去忙活了。
李谣是将碗递给谢同泱,然他却明知故问道:“说的什么。”
“说的什么与你何干,闭嘴,吃!”她严色道,见他送下一口,又期待地问:“好吃吗?”
他眉毛扬起,点了个头。
街上来人走动,大多是粗衣百姓。摊贩摆着的都是些小物件,小吃食,简单又朴实。店面屋檐之下挂着的灯笼是素净的竹灯笼,连上头的字都是随手写就,不讲究法古,也不纠结于功法笔墨,质朴纯真。谢同泱长于繁华的皇城,天子脚下,多的是金玉堆砌、簇锦团花之地,此时此刻倒是觉得清河湖光山色,清奇俊秀。果然天下各处,处处不一般。
谢同泱将碗里的豆花食尽,撇下勺子问:“你对清河很熟悉?”
“是啊,我土生土长。”她毫不客气地开口,“这片土地我最熟。”
谢同泱叠手放在桌上,看着旁边的她一勺接一勺舀起还冒着热气儿的豆花,又问:“既然这么熟悉,为何独独钟情于一碗豆花?清河应当有比这更有味道的。”
“你听过人生三大苦吗?”李谣是擦擦嘴,说得漫不经心,“撑船,打铁,磨豆子。豆子要天没亮就磨,磨了做豆浆,豆花,豆腐,还挣不到什么钱。这样一碗豆花,只是最简单的劳动付出。”
底层百姓最不缺少的就是劳动力,她愿意为此买单。清河不乏酒楼食肆,她也不是没有去过,可到头来,最喜欢的,依旧是在一个清净的早晨,叫上一碗豆花,看着街头逐渐热闹。
她前世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贪恋这样的平凡。那时候的她就像一个不染一丝尘埃的物品,放置在多宝架上,需要她的时候,就被拿下来摆在别的地方。小时候她从不知高墙外头是怎样的一副画卷,泼的什么样的墨,绘的是什么样的彩,等到她真的能见着一面高墙之外的世界,却是触目惊心,哀鸿遍野。
她舒展眉头,浅笑。
谢同泱静静看着她,没有作声。他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所闻所见都是繁华景象,那街上大多是店面,甚少见到豆摊。只要他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轻而易举。她跟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也从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几个铜板被李谣是放下,李谣是起身道:“走,去别处看看。”
还没走多远,街上一处吵嚷顿时引人注目。
人头攒动聚集,围在四周的人窃窃私语,又有人朝地上指指点点。霎时间那处拥挤不堪,八卦讨论之声愈来愈大,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