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苗子（中）
整个剧本，王虹卫只能看到满篇的“吃人”。
人性的吃人。
阶级的吃人。
所谓“自由”的吃人！
主角进入下层后的所有遭遇，实际都是在赤裸裸地描绘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象。
第一次进入100以下，化身魔鬼的老人。
一直讲道理的主角，因为老人的转变，认识到下层截然不同的，弱肉强食的“潜规则”，他开始放弃讲道理的尝试，在新的一个月，重新回到上层后，他在另一个新出场的角色帮助下，准备来一场暴力革新。
按照垂直监狱的规则，从下层试图攀爬到上层，绝对不允许。
但上层如果跳上餐桌，自愿前往下层，却是允许的。
于是主角两人跳上餐桌，用武力强迫每一层的人必须按照自身需求，只取一定量的食物。
虚假勉强维持的，温情脉脉的和平破碎了。
血腥的厮杀自此展开。
看到这里，王虹卫已经恐惧的看不下去了，他冲出寝室，望着在颜丹辰伺候下，大口吃着饭，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林麦冬。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撬开对方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着怎样疯狂的灵魂！
你怎么敢的？
讽刺人性，讽刺阶级，甚至，连目前被奉为金科玉律的制度，你都敢……
但王虹卫不得不承认，故事写得非常好。
垂直监狱的新颖设定，将复杂的阶级关系简化为食物关系，甚至包括角色设计，都非常用心。
主角毫无疑问是个理想主义者，在王虹卫看来，他代表的是制定规则，遵守规则的所谓理性群体。
而在剧情中，这种特质显然指的是建造出垂直监狱，设计整个监狱实验计划，超脱在监狱之外的那些人。
那些人毫无疑问是真正的上层，但从主角出现来看，他们可能对监狱里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并非褒义，也是讽刺。
讽刺制定规则的人，只能看到他们眼皮底下那部分，规则造成的真正结果，他们根本看不到。
老人是主角的反面，是非理性的，他代表“大部分人”，利己，容易被情绪左右。
这同样是讽刺人性的飘忽和情绪化，理想主义者们认为社会关系的简化，会让人们回归理性。
但现实却是，社会关系简化代表着秩序和道德的缺失，人性的恶因此脱出藩篱。
王虹卫觉得，这个人物的出现，应该是林麦冬对荀子《性恶论》的演绎——人性没有天生的善恶，是后天道德、教育和社会区分出了善恶。
还有后来帮助主角与上下层讲道理、理论的智者。
帮助主角进行暴力革新的勇者。
王虹卫发现，每个新角色的出现，既促成主角心境的成长，也代表主角思想的转变。
故事、立意、人物……都太好了。
但就是因为太好，才会让王虹卫感到恐惧！
感到狂喜！
那是一个艺术工作者，看到艺术品的反应！
他有很多话想问林麦冬，可语言在这一刻，是如此匮乏，他呆立片刻，忽然返回寝室，抱起那一摞剧本、脚本和规划书。
匆匆留下一句：“这些本子我要拿给领导们看……必须拿给他们看……麦冬你，你先等着吧！”
说罢，快步离去。
从始至终，只是埋头吃东西，一句话没说的林麦冬，终于抬起头：“注意别遗漏了，过两天我还要拿去版权局注册呢！”
王虹卫脚步顿了顿，回头没好气道：“有遗漏，我全幅身家赔你……真是，明明剧本……人怎么一点操守都没有！”
等他嘟嘟哝哝离开，颜丹辰才略有些担心地问林麦冬：“王老师怎么了？是不是剧本有问题？”
何琳和张恒也眼巴巴看着林麦冬，王虹卫的表现，让她们也很好奇。
林麦冬耸肩：“别担心，可能是写的太好了，他才那么害怕，唉，老王年纪大了，胆子却小了……不对，他年轻时胆子也不大，毕业作品忽悠俞飞虹师姐拍吻戏，他都有脸吹嘘。”
写的太好？
颜丹辰、何琳和张恒面面相觑，越发好奇那个剧本。
实际上，林麦冬也没想到，老王看本子看得那么激动，其实在老王看之前，他也不清楚《饥饿站台》这本被他修改过的本子，会有什么样的效果。
是的，《饥饿站台》被他修改了。
这部片子前世林麦冬看的时候，就发现不少瑕疵，首先，它令人惊艳的垂直监狱的设定，借鉴自一部短片《下一层》。
当然，只是设定，《下一层》的主题讲的是反思贪欲，两者思想核心不同。
不过也正因为设定是借鉴而来，导致《饥饿站台》的导演，对构思故事整体思想核心的时候，有些摇摆不定。
他一方面想要讽刺阶级的产生，一方面好像又害怕太过深入，或者受西方宗教思想影响，不敢摆脱宗教哲学的叙事。
于是一边黏黏糊糊地想要攻击阶级迫害人性，一边又黏黏糊糊地想表达出人生来原罪。
这种首尾两端，导致《饥饿站台》开头惊艳，中期沉沦，后期开始意识流，脑子稍微转得慢一点的观众，都看不懂导演到底想说什么。
只觉得他在故弄玄虚，云遮雾绕。
而且导演对人物的设计把控也比较差，《饥饿站台》几个主要角色，其实各自都代表着某种意象，但导演过于贪大求全，想要每个角色都表现出弧光（成长）。
这是影视作品的大忌，毕竟标准院线电影的时长，就在90分钟-120分钟之间（标准，少部分个例除外），想要每个角色都有成长，一部电影的篇幅根本不够。
受限于篇幅，就导致原版《饥饿站台》的人物有时候很莫名其妙，动机更是一塌糊涂。
这些缺点，林麦冬都做了修改。
首先他摆脱原版的模糊不清，旗帜鲜明地强化了“自由”概念下的人性私利，人性私利下的阶级迫害，阶级迫害对人性恶性转变的影响。
其次，他参考《雪国列车》和两年后的《移魂都市》的作法，将人物弧光的大部分表达，都集中在了主角身上。
这两者也是探讨阶级问题的作品，其中《雪国列车》原著其实早就有了，是一部80年代的法国漫画。
“从老王的表现来看，我改编的应该还行？”
林麦冬想。
他承认，他在修改的时候有点放飞自我。
不过……
反正没打算拍，应该没问题吧？
……
“问题到处都是，简直胆大包天！”
夜晚，行政楼的小会议室，室内烟雾缭绕。
从研究生宿舍楼出来后，匆忙忙把《饥饿站台》复印几份，又分别给刘校长、王主任和郑主任打电话，约他们来看剧本的王虹卫，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
刚抿完一杯茶水，他就看到王峰生主任忽然一拍桌子，怒声训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