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太祖的一桩心事
当年，钱老夫人给太祖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是太祖读完，激动地直拍胳膊，连说了三个“好”字，说完，还立刻换上了黄金软甲，一试，呵，还真正儿刚合适。
而太祖被扒拉下来，自己往常穿的那件护心甲，他顺手就递给了钱和。
太祖口中念念有词，只说，“钱老夫人忠义，有这铠甲为证，今日他陈老八，收了老太太的黄金和马匹，以后一定十倍还上，有他陈家在一日，定然不会忘了钱家这份忠义。”
这话一出口，吓的旁边的姚归大人一阵哆嗦，只觉得自家这位主帅，也实在太不讲究了，哪有从自己身上扒拉出旧东西，随手拿来赏人的。
当夜，太祖就骑着这群马中最健硕的那匹白马，带着部众夜袭樊城，不止拿下了樊城，和襄阳形成对峙，还切了樊城守卫大将张会诚的脑袋，挂在了樊城城楼上。
张孝诚看着胞弟的头颅，被挂在樊城城楼上时，一时悲怒交加，吐血晕倒，自此一病不起，军中士气大落。
不出半个月，张孝诚有部众半夜倒戈，解下张孝诚人头后，偷偷开了城门，献到虎威军中。
太祖于是轻松拿下襄阳，至此，终于与秦地部众连成一片。
随后三年，太祖骑着那匹白马一路南下，横扫各路兵马，接连大捷，最后攻下金陵，扫平高家的新都军后，终于称帝。
再后来的故事，钱家哪怕不提起，但世人也都知道了。
那座修在樊城外十里的白马寺，自大顺建国起，就一直香火鼎盛，而描写钱家与太祖这一场恩义的《忠义白马寺》，被各处瓦子改成百戏后，百姓们都十分爱听，也因此逐渐流传了下来，广为人知。
后来，时时有人说起，太祖皇帝征战樊城时，钱老夫人连头上的金簪子都让工匠融了，钱家上下凑了整整三千两黄金，托镖局送到西域买了二十匹大宛马，太祖感念其忠义，当场取了自己贴身的银丝甲送给了钱家。
圣人念恩，钱家忠义，这是一段君臣佳话。
宁昭儿却是知道其中一点细节的。
宁家先祖宁大先，从太祖举事起，就一路提着脑袋跟着太祖了，后来还被封了世袭罔替的定国公。
暮年的老定国公，偶尔喝醉酒了，关上门和儿孙辈们闲聊时候，也说过一两回这段典故。
太祖皇帝最先用的护心甲，其实就是软甲中间，绑了一块斑驳半旧的护心镜。
那还是他们刚起事时，太祖带人铲平了一个欺男霸女土财主，在那土财主家扒拉出来的，很有些中看不中用。
可就连这护心镜，在最初虎威军的将领里，也不是人人都有的。
宁大先最得意的，是自己也有这样一件护心甲，那可是他和太祖一起在土财主家抢到的，还帮他挡过好几次箭，后面这件护心甲，一直放在宁家祠堂里。
太祖本来就是穷苦出身，拉起了一堆大头兵，可是还是穷啊，别说没有新都军和中原二张这样的家底，连兖州雷家这样，家财不丰的都不如。
虎威军当年帅旗挂最早，名头喊的山响，军纪严明，绝不允许偷抢掠劫，所以人心是得的最多。
但也是真穷，穷的叮当响，一路行军打仗，都靠当地百姓接济，或者打下城池，分些守将贪官的兵器家财。
可就算这样分来的钱财，时不时还要多救济下乱世的百姓，能自己留下的好东西，却是没有几样。
当年，太祖第一眼看到钱老夫人送的金丝甲，就爱不释手，随手就把自己的护心甲脱下来，一把扔给钱和，准备试穿金丝甲。
钱和双手接过太祖扔来了护心甲，当即就跪了下去，朗声道：谢吾皇赏赐！
军营里的将领们，全都兴奋地围上去，去看那些宝马了，只有当时太祖的长子，也是后来被封为闵怀太子的陈平康，和虎威军的军师姚归，听到钱和这话，变了脸色。
太祖当时虽然还是虎威将军陈老八，可是将来，谁说又没有可能，有坐北朝南那一日呢？
姚归思忖地很仔细，他不确定，这是江南的士族们，在暗地里对虎威军进行的一次试探，还是，真就是余杭钱家一族对太祖的示好呢？
不过，这七匹宝马，并七百两黄金，以及这一件乱世里价值千金的金丝甲，在这个时候的出现，对性命攸关的虎威军来说，太重要了。
所以，姚归对钱和深深揖了一礼，口道：“感谢钱老夫人大恩。以后，若是真有坐北朝南那日，我们将军必然感念回报老夫人恩义，以赤诚之心，回报江南各世家。”
钱和是在钱家当过几十年差的老人儿了，人老成精。
他连忙侧身避过，只说，“老太太交代，老奴也是奉了我家老太太之命令行事，万万不敢受大人此礼。我们老太太还有一句，托老奴转告将军，——将军治军严明，素来仁善，莫说如今钱氏愿意率先追随将军，只要是虎威军仁义之名能得传扬，相信整个江南也会誓死追随将军。”
钱和这话说的有些磕巴，但手里，却是恭恭敬敬托着太祖的护心甲。
太祖回过神来，看了看姚归的脸色，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扔了旧的护心甲过去，实在有点太不讲究了。
只是他陈老八从前就不甚有架子，当年都是和行军卫一样穿草鞋，护甲也是几个将领人人一个，并无特殊，想到自己刚才高兴过了头，随手就把东西扔了过去，一时有些尴尬。
于是，还很年轻的太祖，只好看看姚归，说道，“文秀，你看，钱老夫人，真是忠义啊，忠义！”
姚归已经反应过来，连忙再拜，“将军说的是，钱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忠义之举，我们将军感念在心，此时无以为报，特将贴身铠甲赐予钱家，以谢其恩，等将来虎威军平定天下那日，将军一定亲谢余杭钱老夫人，让世人皆知钱家之忠义！”
钱和听完，立刻抓紧了原本稳稳托着的护心甲，再次跪地谢恩，口里说着的是，“余杭钱氏，誓死追随虎威军！追随吾皇！”
太祖原本是准备把那护心甲拿回来的，这下也不好往回要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钱和，把那破破烂烂还带着汗味的护心甲，郑重其事地收进了，方才放那件金丝软甲地黑漆箱子里。
再后来，太祖真的江山一统，坐北朝南后，便更不好再问钱家，往回要这件护心甲了，毕竟这可是大顺开朝的太祖爷，亲手赏出去的第一件御赐之物，也是钱家收到的第一件贡品，正供在人钱家祠堂里呢！
太祖也尴尬，以往哪里用得到他说赏赐呢，每次有什么好东西，一堆穷兄弟就一窝蜂直接分了，有多的，将士们也抢着分干净了。
钱和那一跪，倒是把太祖的后半辈子都跪严谨了，哪怕后来坐北朝南，给人赏赐东西，也格外注重妥帖体面。
这个小插曲，就成了太祖心里地一点小疙瘩。
暮年的太祖，有次与定国公宁大先吃酒，讲起这事，还尴尬地拍大腿，他说，“——大头啊，我那是不知道，原本就是随手给人一递，当初哪知道，里面还有这么深讲究呢？
“——后面文秀给我仔仔细细分析了，我才知道这事儿，确实是以后，总要叫子孙后辈们，用东西把那护心甲和钱家换回来，不然实在是不合适。”
宁家这位第一代的国公爷宁大先，头生的很大，人人便都“大头”，“大头&34;地叫他。他和太祖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素来在太祖面前就很随意。
那日，他也喝的醉醺醺了，当时就拍着胸脯和太祖保证，说：“这事交给我，我以后保管给你办好！”
太祖开心地又多敬了他一杯，只说，“大头，你要把这事儿办好了，我老八允你一个要求，我允不了的，我儿子孙子都能允你，绝不反悔！”
哪知道第二日，定国公宁大先酒醒了，一想到自己应承了这事儿，实在有点难办，便偷偷躲在家里，只说头疼。
后面，还是太祖派中官进了定国公府，来人遵照圣旨好好骂了定国公一回，这事儿才了。
但是，老定国公在家装鹌鹑，说头疼这事儿，却是让孙辈们很是笑了一阵。
不过，太祖对钱家却是一直很看重，到后面地太祖的儿孙辈们，对钱家也都是青眼有加。
一直到先孝宗帝永兴二十三年，就是如今这位钱家的这位老夫人七十大寿之时，先孝宗帝还御赐了一柄红珊瑚拐杖，着大内中官送到余杭，亲给钱老夫人贺寿。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钱家后来几位老夫人，都得封诰命，以及钱家那一条秘而不宣的口谕，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