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谣夕谣】惊梦
炽天殿，夜。
弋痕夕似有所觉地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唯有那双倒映着自己模样的银灰色眼眸纤毫毕现。弋痕夕甚至能捕捉到其中波澜乍起后未散的涟漪。
“又做梦了吗？”弋痕夕含混地问了一句，并不指望刚从梦魇中惊醒的故友能立刻回应。他出声前就已经在衾被底下摸索了一阵，此时刚好牵住山鬼谣那只缠着绷带的、冷汗涔涔的手，并未怎么用力地往自己这边一勾。
山鬼谣这才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弋痕夕，任凭他动作，原先警醒戒惧的神情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只剩下些微缱绻的温柔与眷恋。
弋痕夕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隔着一层皮肤，与有力跳动着的心脏紧紧链接。
这一套动作十分熟练，弋痕夕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毕竟最近几日身旁多了一个从来不能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的山鬼谣。
“好些了吗？”弋痕夕问道。
咚…咚…心脏跃动的声音沿着指尖蔓延，混杂着熟悉的体温蜿蜒至他每一寸骨骼，直至贯穿了另一颗不知疲累的心脏，咚…咚…咚…山鬼谣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在跳动。
那是在昧谷看不见尽头的长夜里感动了他无数次的声音，顽强到百折不回，脆弱得不堪一击——是他无数次妄图拯救却偏偏只能亲手摧毁的生命本身。山鬼谣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再也听不见这样的声音了。
弋痕夕望着他的笑容，心口再次泛起一阵酸涩的疼，他眨了眨眼睛，担忧地唤了一声:“……山鬼谣？”停顿须臾，弋痕夕又问，“喝点水会不会好一些？”
山鬼谣不置可否，依旧只是看着弋痕夕不说话。弋痕夕会意地起身点灯，从床头捎来一个茶杯，将睡前热好的水倒了一杯递给他。
山鬼谣捧着茶杯，微微垂眸，恰到好处的温度熨烫在手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昧谷的长夜已经过去。弋痕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了这般温柔细腻的心思？
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觉得无从说起。他摩挲了一下杯沿，斟酌着开口:“弋痕夕，你这是在拿我当孩子哄？”
“没有。”弋痕夕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只是……只是……”只是什么，后面的话，弋痕夕忽然说不出口了。
不想你再离开，不忍看你受伤，见了你就心生欢喜，见不到你时会牵肠挂肚的思念……
好兄弟抵足而眠不过寻常事，同伴间互相照顾也是应有之义，可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山鬼谣就已经不再止于同伴之间的互相照顾了。他们似乎已经不知不觉越过了某条边界，而弋痕夕一点也不想再退回去。失而复得，他如何能忍受再一次失去山鬼谣？果然人是会逐渐变得贪心的，山鬼谣回来以后，他竟忍不住想要索取更多。
弋痕夕差一点就要将那些滚烫的、赤诚的心意不管不顾地全都说给他听了。可他看见了山鬼谣的神情，透过他的眼神读懂了他的内心。
弋痕夕无奈地叹息一声，虽然他们仍然默契得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自己也依旧无法切实地感受他所经历的那些岁月，以及因此而承担的苦痛。不然，方才自己也就不会有那样想将一切挑明只图一时爽快的冲动了。他如何能忍心逼着一个才从十余年噩梦中脱身的人转头就去拥抱那些可能会烫伤彼此的情意？
现在还不是时候，弋痕夕心想，我不能只顾着自己，连喘息的余地都不给他留，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承受了很多，实在是…太累了。我怎么可以让自己的感情成为他的负担？
不要急，慢慢来，弋痕夕对自己说。
在弋痕夕沉思的时候，山鬼谣一直不曾出声。作为在昧谷蛰伏了十年的卧底，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他在等，等弋痕夕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弋痕夕想要的，只要他有，没什么是不能给出去的。
但，弋痕夕对他，如果只是骤然得知真相后情绪激荡下的一时冲动，那么他不能就这么看着弋痕夕把自己的一辈子给搭进去。虽然他始终狠不下心去回绝。所以今夜过后，或许他们应该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冷静。
山鬼谣就这样任由弋痕夕磨蹭了半天，本已经做足了准备聆听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长篇大论。孰料弋痕夕沉默半晌，竟只憋出来一句:“我只是希望你能睡个安稳觉。”
山鬼谣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弋痕夕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似乎自从弋痕夕选定自己作为解开记忆封印的人以后，就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超出他的预料。
昏黄的灯光下，弋痕夕那双眼睛亮得逼人，燃烧着他从来不曾枯竭的希望与爱意。山鬼谣自然看得出来弋痕夕因为顾及他在极尽克制，可惜终归欠缺了点熟练。对于一个将掩藏真心变成习惯的人来说，依旧一眼就能瞧出端倪来。
看穿了反倒难办，弋痕夕如此待他，几乎让他连分离都快舍不得了。他低眸笑了笑，自己毕竟将没有弋痕夕的日子过了整整十年，早就已经习惯了，于是眼下这点欢喜更像是从什么地方偷来的。偷来的，更舍不得。
可终究还是踟蹰了，背负着沉重罪孽的自己，真的还有余力再去承担一颗纯粹到不含任何杂质的真心吗？
弋痕夕被他沉甸甸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侧过身吹熄灯烛，拉着山鬼谣躺回床榻，轻轻道了一声好梦。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