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4章
藏书阁还是从前的模样，古朴的三层大殿，屋顶外包裹着苍虬的树枝，瞧着比以往长势更甚，也未曾被人打理过。
薛五领着她进了大殿。
她神魂回归后，身处凡世的记忆如同随意回放的梦境一般，便格外清晰，以往没有注意到的小细节也被放大了出来。
她瞧见藏书阁大殿前端供的那几尊像。
其中有一尊瞧着有些眼熟。
她略一回想，便发觉，看那人相貌，分别就是在她满月之时将镜子送到顾家的老道人模样。
似乎留意到她的目光，薛五停下脚步，顿了顿，颇有眼力见地替她介绍道：“这一尊是乾陵山开山门的祖师爷慈怀道人的像。”
她若有所思。
在她央司命替她造了凡人身份投胎历劫之时，镜子确实不在她手上。
镜子原本是被她放在周云辜身上的，当时情急，她未曾顾及到，便任由镜子流落在了凡人界，想来是被这位道人拾得了。
只是慈怀道人竟有能耐找上她所投的凡胎，辗转将迷梦镜重新交到她的手上，想来也并非凡俗之辈。
她也算是上古一辈的老神仙了，向来是清闲避世的，除了自己所司掌的职务，神仙界其他事务她一应是不放在心上的，因而很有些时日没有关心过从凡界飞升的新神了，想来回去可以探听探听，是否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跟随薛五，踏着木质的阶梯，上了二层。
二层的书架和置物架罗列得整整齐齐，一路往黑暗深处延申而去。
她上一回来的时候，还是凡人身，而那一本莫名吸引了梦意通识便是被放在靠外端第三排的架子上，她一靠近，就好似通了灵性般对她极为亲近，还将尚是□□凡胎因而无力抵抗的她扯入了回忆的幻梦之中。
她路过时，特意看了一眼，却见那一排架子现已被清空了去，并未摆放什么旁的书籍物件，只积了薄薄的尘灰。
杳杳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将思绪也收回来——她确实给周云辜写过一本梦意通识，只不过那几乎是上上辈子的事儿了，又为何会在上辈子让她在这乾陵山的藏书阁找到，却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情。
藏书阁的二层修得又广又深，多数的书籍需要避光保存，因而并未设置引光的窗户，光线着实幽微，目力便有些难极。
他二人再往里走了一些，薛五拈了个诀，“啪”地点燃了几盏挂在壁上的长明灯。
燃起的灯火交织照映之下，杳杳看见了被摆放在二层尽头的置物架，上头独独只放了一枚小巧的铜镜，被绛色的绒布托着，静静躺着。
薛五原本领路走在前边，此时停下脚步，回过头。
“那便是姑娘的迷梦镜。自打封印了混沌兽以来，就被置放在这藏书阁里，用阵法护着，已有三十余年了。”
他说罢，就要拈诀去解开那用以防御和隔绝外人的阵法。
谁知他方一伸出手，那镜子朝上的镜面里骤然射出耀目的光来，击碎了一如既往的浓厚雾色景象，惊得薛五皱了眉头。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杳杳的反应，却见杳杳面上有些怀念神色，并无任何意外。
杳杳一步步走上前去。
“等等，阵法还未除，你小心一些——”
薛五话还未来得及说完，杳杳随意伸出手，就戳破了那高等的法阵，恍若无物般将手探了过去，触碰到了镜子。
镜子在杳杳的手里发出阵阵嗡鸣。
杳杳浅浅笑了一下，用手指摩挲了镜面片刻，就将镜子收起，转而望向一旁目色惊疑的薛五。
“多谢乾陵山代我保管，”她道，“如今我便将它拿走了。”
薛五如今到底是经历过许多事情的一山之掌门，早已一改以往的浮躁性子，到底沉稳了许多，虽然现下有满肚子的疑惑，仍旧是端住了面上的神色。
他将那些没有压抑住的惊疑收起，看向杳杳的眼神便有些意味深长。
只是到底这物件原本就是杳杳的东西，如今不过物归原主罢了，纵使他担忧里头封印着混沌兽这一桩事，也不能对杳杳取走镜子的作为多作置喙。
但到底有许多疑问尚未问清楚，且他有必要同杳杳说清楚一些事情，便开口挽留道：
“杳杳姑娘，留下来喝杯茶吗？”
他二人拿完镜子便重新往外走去，此时已走到了藏书阁外，正推开了那扇厚重积灰的门，将大殿长明的灯火隔绝到身后，重新走到了幽深的夜幕之下。
他话音一落，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唐突——此时到底天色晚了。
杳杳闻言却只是抬眼随意看了一眼夜幕，就没什么所谓地应了一声。
“好呀。还请薛掌门引路。”
她似乎有些新奇这个称呼，念在唇齿之间时，眉眼便有弯而浅的笑意，一如当初那个逢人便笑的温柔可亲小姑娘。
薛五将她请到了掌门会客的大殿。
大殿外有值守的弟子，似乎从未见过掌门在大晚上如此郑重其事地会见过哪位客人，看向掌门身后跟着的年轻姑娘时，目光里便有一丝好奇的打探。
只是到底是严密规矩下培养出来的宗门弟子，好奇神色也很快就被他们妥帖收藏起来，领了掌门的命，便合上了大门，退到了更远的地方待命。
殿内燃了灯火，照得透彻。
杳杳略一环顾，有些怀念。
她还在人间做凡人的那一世，带着镜子随着周云辜来了乾陵山，是想要为自己身边的怪事寻一个答案，只是答案还未寻到，那位听说是神通广大的元德真人也只匆匆见了她一面，变故就已哗然而生，将所有原本的打算都推翻了去。
而她也仓促地结束了凡世的一生，又陷入了昏迷，同周云辜错过。
说是留她喝茶，茶水却并未被及时奉上，反而薛五请她入座后，整个人就有些沉吟，似乎是在斟酌如何问起。
杳杳望向对方。
纵使岁月添了痕迹，从五官中倒还是能看清薛五的原来的模样，同她记忆里的并未有什么区别，看在杳杳眼里，便还是那个有些浮躁又有些小聪明的乾陵山弟子。
而如今捡回了所有记忆，重归神位，杳杳再看凡人之事，便有些额外的慈悲与怜悯。
她并不难猜测到对方想要知道些什么，因而也不卖关子，直切要点。
“你想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又藏有什么秘密，对吗？”
薛五还在思考着如何开口询问才不至于冒犯，又能将问题搞个明白，倒是没想到一直惬意含笑的杳杳主动开了口。
他微顿，就顺着杳杳的话道：
“是。为何你当初形迹无踪，又在三十年后回来，却未变分毫？”
杳杳笑意更深。
她看向薛五，缓缓开口，语气格外认真。
“告诉你也无妨。只是——”
薛五呼吸都急促了一些，下意识等待着对方的后话。
“你须得对着天道起誓，不会因我接下来透露的所有内容而动摇道心，且不能在今后因我话里的半个字而影响你的抉择。”
杳杳这一番话也算是语重心长。
陪同一位凡人过了两世，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在告诉她，神仙的存在对于凡人来讲太过逆天，更遑论若是这位神仙对凡世妄加干涉，那更不是什么好事。
她如今已不想再去干涉什么凡人的运道与命数。
薛五沉默了许久，似是下了决心。
“好，我起誓。”
杳杳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这个略显松快的笑容便又让她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反而只像是个寻常的小姑娘家。
她也不再卖什么关子，只笑盈盈望着薛五，道：
“我不是什么凡人，而是天上司梦的神仙。”
神仙。
这个词语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并非什么过于飘渺的天外之物。
修道之人不论是行善也好，修身也好，多是为了修炼己身，从而摆脱□□凡胎的限制，飞升成神。
纵使关于上古凡人飞升成神的种种记载早已模糊，就连留下的只言片语都是那般云里雾里，叫人无从考证——却仍旧有人为了修道成仙一途前仆后继，不计凡尘。
但杳杳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却仍旧足以让薛五陷入震惊之中。
他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呢喃着重复道：
“神仙？”
杳杳一只手托着腮，挑了挑眉，随意拈了诀，就将薛五从现世带入梦境，又将他送出来。
“嗯，司掌万千梦境的神仙。”
薛五仍旧震惊，只是惊疑之中少了疑，反而觉得若是真如眼前之人话里所说，那么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譬如她为何“身死”后再度出现，譬如那枚随她而来的镜子为何通了灵识，甚至能够镇压作恶一方的混沌兽；再譬如她为何在几十年后重新归来，仍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薛五一时失言。
这其实才是凡人得知神仙存在后的正常反应，惊疑也好恍惚也罢，总归是要有些不同的。
薛五这才想起先前杳杳叫他起誓，他当时还觉得莫名，如今一切也好解释了。
“所以你叫我起誓是因为你要向我抖露你的真实身份。”
杳杳点点头道：“我也可以去掉你的记忆，只是法诀总有意外失效的时候，那又何尝不是一种干扰；不如你起誓，反正我相信以你修炼多年的道心，定能谨守这个秘密，且不为之所动。”
薛五仍旧恍然。
神仙诶，活的神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