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云山缭绕，仙音阵阵。
此地地处天地鸿蒙初启之处，半边是灼灼日光，映照着碧波无垠的一片沧海，半边是泠泠月色，风吹过万顷竹林，抖动间簌簌如同人语。
远处传来一阵交谈声。
“怎么带我来这里？”率先发问之人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
“你不是可以入梦，探究他人留下的气息，从而预知未来么。”另一人的声音比起先前那人要清冷许多，但此时语气反倒有些迫切。
“是呀。”声音清甜的小姑娘应了一声，随后意识到什么，声音惊慌道：“不是吧，余辞，你要我去入你那个失踪师父遗留下来的残余梦境，然后帮你找他？”
另一人没作声，只是点头默示。
近看，原来是两位瞧着年轻的神女，一位身着月白色的襦裙，头上松松挽了双髻，粉面桃腮，瞧着漂亮可爱；一位则穿着干练，袖口裤脚都紧紧绑住，面色冷凝，腰间别着的一柄长剑。
“余辞，你不是不知道，我向来不敢随意入神仙同僚们的梦的，何况你那位师父，神秘又高傲，就连我，这十数万年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我是真不敢冒犯他。”
被唤作余辞的姑娘清冷的面上就带上了恳求。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托玄炽打的剑必须要我师父的神力才能开锋。万年才能得一块的玄铁啊，再拖些时候，灵气都要逸散光了。”
白裙神女面上就露出些纠结神色。
余辞见她面色松动，趁热打铁。
“杳杳，求你了。”
瞧着眼前好友这张向来冷傲的脸上露出示弱般的恳求神色，杳杳就彻底服了软。
“行吧。你要替我保密啊，不对，要是你师父找我麻烦，你替我兜着点儿！”
余辞拍着胸口保证没问题。
事实上，她那个师父，教导她千年有余，但她都不敢拍板说自己对他有多深的了解。可是如今事出紧急，她只能出此下策，先哄着杳杳帮了忙再说。
余辞掏出一块精巧的罗盘，上面的指针杂乱无序地转了一圈，最后悠悠指向竹林的方向。
月色下的竹林静谧幽深，月光透过枝叶，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冷冷散落在地上。
杳杳深吸一口气，跟着余辞踏入那片竹林。
越往深处走，带着神仙气息的梦境之力就越浓厚，杳杳向来对这种气息敏感，甚至不需要罗盘就能找准方向。
又往里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原本密集的竹林陡然朝着两边散开，露出一片被迷蒙雾气笼罩的区域。
余辞停住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这应该是一片梦，我没法儿进去。”
杳杳瞧着那片浓郁的雾气，眼中有些茫然。
“去吧，没事的。我师父人真不在。”
杳杳就从袖口掏出一面花纹繁复的铜镜，镜面朝着雾气，拈了个诀，那镜子就散发出柔和的光华来，紧接着被雾气吞没。
杳杳也消失在了原地。
杳杳再落地时，周身已被浓重的雾气全然包裹住。
入梦的瞬间，她仿佛整个人被投入一片汪洋之中，奔涌沸腾的海水没过头顶，整个人就被死一般的寂静包围。
而此时，那些雾气柔和而清冷，缭绕在身侧，缓慢地流转，浓稠得几乎要化不开。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梦。
梦是诸般生灵的神思所化，映照它们心底最深处的渴望。
她见过凡人贪婪权势与长生，见过妖怪痴念不可得的爱情，也见过神仙愁苦一望无际的漫长岁月。
但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梦，如同眼前的这般迷蒙而空无一物。
这位神君隐世已有数十万年，连名号都不被如今的神仙们所知，只知道他曾经杀伐果断，一手剑意出神入化，留下了剑君的赫赫威名。
她以为这样一位冷肃果敢的神君，梦里应当是不息的刀光剑影，却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是眼前的这般模样。
有低哑的琴音从雾的中心响起，松沉而旷远，时而顿顿，时而泛泛。
她顺着琴音的方向试探着再往里走，却倏然间感受到一股巨大的阻力。
她是司梦的神女，掌控万千生灵的梦境如同呼吸般简单，眼前的这个梦境她却半分奈何不得，也看不出任何东西。
耳边响起一道冷哼。
那声音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苍老音色，反而听着分外年轻，如同山尖上化下的泠泠冰泉缓缓流淌过碎玉。
她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不由自主地紧闭上了双眼，只拈起诀，操纵灵力护住自己，随即掉出了梦境。
而周云辜被拽入迷梦镜中的神思，也随着这个画面的发生，被再度送出了镜面，重新归位。
他被混沌扑面扫来的邪风扬起的发还未落下，方才那场漫长的大梦似乎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周云辜收敛了心神，抬眸静静看向即将扑至眼前的混沌兽。
混沌兽感受到了凛冽的气息，动作顿了一瞬。
不过就在那一瞬之间，周云辜已然操控着灵气注入迷梦镜，那枚镜子便悠悠悬浮至半空中，对准了混沌兽，散发出耀目的光华。
混沌兽还未来得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就被那束纯净的光映射到，发出了惨痛的哀嚎。
薛五在一旁看得心惊。
这道光他瞧着觉得熟悉。
这不就是他追逐乾陵山的邪异之人而去时所见的，爆发在树林里的光吗。
混沌兽转眼受了重创。
薛五来不及细思，连忙呼喝众位结阵的弟子一同注入灵力，启动阵法。
周云辜则丢了剑，站至阵眼中心，将四方汇聚而来的灵力聚于一点。
封印的大阵缓缓被启动，无形的灵力如同一座大山，缓缓朝着缩在地上气息微弱的混沌兽压去。
混沌兽感受到压迫，突然怨毒地尖啸了一声，收缩了身形，朝着阵眼中心的周云辜飞扑而去。
在众弟子的惊呼声中，混沌化作一团黑雾，穿过周云辜的身体，紧接着被仍旧悬浮在半空中的镜子吸入了那片迷蒙的清雾之中。
这一切都发生得飞快，没有人来得及反应。
周云辜只觉得身体仿佛失去了感知，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响起薛五一声凄厉惊慌的“周师兄”，随即便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他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许多这两世的画面。
他恍然间觉得，他早已明悟自己的道心不止痴念而已，也可以是普济之心；
只是到了最后，他最念念不忘的，还是他最初的执念而已。
乾陵山此番受人算计，生了如此大的变故，混沌兽逃逸而出，伤及诸多弟子。
乾山镇虽然并未遭受什么磨难，却也因为这一段时间的人心惶惶而逃走了许多人，不复往日的热闹。
混沌兽既已制服，弟子们便在长老的命令下，撤掉了山下镇子的诸般禁制，重新将人手收归山门。
然而更加令乾陵山上氛围沉重的是，混沌兽被那面镜子收服的第二日，老掌门闭关之处天降雷劫。
半日的雷鸣电闪过后，看守闭关处的弟子带来悲报。
元德道人没有熬过天劫，已然辞世。
乾陵山顿时乱作一团。
最受掌门青睐的大师兄周云辜在与混沌一战中，受了重创，如今双目失明，两耳失聪。
入梦居里，薛五知道屋内之人已然听不见声音，却还是礼貌地敲了敲门，才步入室内。
感受到来人，周云辜失去焦距的双目微微转向门口。
薛五叹了口气。
三日了，当时周云辜双目泣血的模样仍旧在他心里久久挥之不去。
他走近了些，周云辜示意他抬手。
薛五顺从照做。
周云辜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他读完，气叹得更重。
周云辜问他，是否有杳杳的下落。
他只能在对方手心写上一个否字。
对面的人顿了良久。
即便是耳目失明失聪，他坐在那里，依旧如同一副上好的画卷，眉目如画面如玉，冷沉的神态一如既往。
薛五再不忍心看下去，正想提及离开，对方却突然在他手心里又写下几个字。
那其中的内容让薛五愕然良久，最终，却还是收回了所有的心思，只写下一个好字。
坐在那儿的冷峻公子面上就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
这是薛五第一次看见他笑，也是最后一次。
乾山镇上没了往日的繁荣，难得有位客人从外头进来，茶馆的小厮都分外热情。
来人是位老头，瞧着年纪很大，腿脚也不利索，浑身上下被包裹在一身暗色的斗篷里，却也藏不住枯瘦身材。
他只要了一壶茶，就在窗边落了座。
老头名叫昆三水，如今已经活了近两百年的年头。
若叫常人知道，必定哗然，这可是惊人的长寿，老头此时却饮着茶，面上是掩盖不住的阴沉神色。
他这一生似乎同乾陵山这片地界犯冲，两次大亏都吃在这里。
一次他操控着混沌，试图血洗乾山镇，增进功法，却被乾陵山开宗镇派的那位老头儿破坏了计划，吃了个大亏，只能仓皇逃跑再作计议，好容易寻来的混沌兽也被镇压在山中。
终于熬死了那讨厌的老头，他再次寻到机会，试图潜入山中，却天降意外之喜，叫他发现了个神仙的魂魄。他自然不肯放过，谁知道却因为这个降生在凡间的神仙魂魄，自己再次吃了大亏，自散一身修为才得以逃出乾山镇，乾陵山上的精心布置也尽数泡了汤。
如今一切都要重头再来，夺来的阳寿也快要走到尽头，昆三水怎能不恨。
他记下了这片地方，也记下了那位神女的脸庞。
若是让他寻得机会，他定要叫所有碍了他的人与事，尽数化作灰烬，湮灭在这世间。
他重重搁下茶盏，起身朝外蹒跚而去。
一位长着谪仙般面庞的年轻公子穿了一身白衣，同他擦肩而过，周遭有乾山镇的镇民发出纷纷议论。
“这个难道就是乾陵山那位最最出尘的大弟子吗？”
“应当就是他。听说他如今耳目失明，很是凄惨落魄。”
有人惊讶。
“啊？这，这也看不出来啊。那他如今是要离开乾陵山了吗？”
“听说是的，我听山上下来的弟子说啊，这位周公子，如今已收了求仙问道之心，只身一人要云游去了。”
世人只叹世事无常。
而流离之人心无归处，只得遍历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