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只道是寻常
江月家的这栋楼,顾照阳来过很多次。
在江一鸣夫妇过世以后,他几乎每个月都来一次,打扫屋里,检查检查是否有需要更换的电器或者物件,除了他,几乎不可能再有人来。
他给江一鸣家打扫屋子这件事没有告诉任何人,钥匙是当时作为遗物留下来的,全都保管在蒋磊家里,许是害怕睹物思人,蒋磊把东西放在客厅的角落里,顾照阳拿走他也从未发觉。
被人撞见是半年后,陈昱珩给他打电话,开口就问他是不是在江月家里,顾照阳手里拎着拖把嗯了声,陈昱珩在电话那头笑,“行吧,你打扫吧。”
顾照阳下了车,用自己的那把钥匙打开单元门,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小腿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酸软,他心跳得很快,却一直极力地克制自己的心情,他想,如果不是江月呢。
老旧的防盗门被拉开的时候吱呀叫着,屋里的人显然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双眼因为惊恐 而微微张大,她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头发被随意地绾在脑后,看起来消瘦了些,颧骨微微凸起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为坚毅,脸颊上泛着些微红晕,她眉头微微簇起,看清楚来人以后有片刻的放松,随即眉眼几不可查地耷拉了点。
顾照阳站在门口,沉默地盯着几步之外的人看了许久,此刻江月的样子同他十五岁时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模样重合,他第一次感觉到时间在江月身上刻下的痕迹。
“姐。”
他声音有些颤抖,只喊了一声姐就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他迅速地观察着屋里,只有一件棕色的大衣搭在沙发的靠背上,看起来她也并非准备长留。
江月站在原地,笑了下,语气也有些哽咽,“好久不见。”
曾几何时,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在于江月的对话中听到这四个字,顾照阳嗯了声,再开口已经恢复了情绪,“怎么突然回来了?”
江月笑着,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走到桌边给他倒了半杯温水,“公司在这边有项目,我跟着回来出差的。”
那还走吗,顾照阳想问。
他接过江月递过来的水杯,“没打算住家里吗?我看你,没带什么行李。”
江月嗯了声,“住酒店。”
房间里有一阵长久的沉默,顾照阳把手里的杯子放下,站起身又盯着江月看了几秒钟,“行,那我就先走了。蒋叔他们去海南过冬了,估计得再过十多天才回来,不知道赶不赶得及见你。”
江月嗯了声,跟着他站起身,“我估计会在国内待一阵,等他们回来我去看看。”
顾照阳没说话,迈开腿往门口走,关门的瞬间江月的动作顿了下,“照阳。”
她站在屋里,几绺发丝落在了额前,“新年快乐。”
大年三十,顾照阳笑了声,“新年快乐。”
门关上的瞬间,他像是落荒而逃一般离开了单元楼,坐在自己车里缓了会儿才觉得突然一阵的心悸,他闭眼靠在了座椅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夜空中炸裂的烟花惊醒回过神来,他抬起头看向江月家那扇亮起的窗,不知怎的,突然觉得轻松。
江月看起来过得还不错,这件事被亲眼证实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无比轻松。
顾照阳一夜失眠,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才因为大脑到了疲倦的极限睡了过去,很多年了,他从没有一夜无梦睡到中午的时候。
他醒来看了眼手机,有一通无机的未接来电,估计也是问他江月的事情,顾照阳起身下床,到厨房冰箱里拿了瓶水,靠在冰箱上一口气灌了一半,他拿出手机给江月发了条信息。
“下午要去墓园。”
“你要不要一起?”
他每年初一都去城南的墓园扫墓,给江一鸣夫妇和顾征。顾照阳
原本每年初一他都是要回去给婆婆扫墓的,江月没回国的那几年蒋磊每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免不了埋怨几句,说小妮子不懂事,爸妈葬在这里也不知道每年回来看看。
江月前一晚从大院离开已经是凌晨,她在家里客厅坐了会儿,周围的环境非常吵闹,隔壁人家过年聚餐的讲话声、电视机里的节目声,配合着窗外不断的烟花,她在沙发上侧躺下,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柔软的沙发布料。
这沙发是江一鸣夫妇出事前她最后一次回国时换的,那时候裴阳张罗着说要给家里装修,说老房子住了二十多年了,万一以后江月结婚让人看着也不好,她离开的时候这沙发还没有送到家里,再后来她回来,家里已经只剩了她一个。
江月回到酒店,公司同事大多都住在一层楼,她按了顶楼的电梯,数着门牌号找到了那间套房,开门的男人穿了件白色的宽松t恤,见着她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言睡着了。”
江月了然地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跟着男人进了房间,大床上小男孩歪着脑袋缩成一团,旁边还散落着几个彩色的玩具,她跟乔仁钧小声地说谢谢,男人撇了下嘴冲她挥手。
他们在小客厅里聊天,男人给她从冰箱里拿了瓶水,“回家怎么样?”
江月嗯了声,“家里应该一直有人在帮忙收拾,”她想起了顾照阳,笑了声,“很久没回去了,有些事情都记不清楚了。”
乔仁钧挑了下眉,他在美国出生,说中文的时候还带了些口音,“你真的,决定要留下吗?”
江月转头看了眼不远处正在窗上睡得正香的江言,轻轻地嗯了声,“江言也三岁了,我不能一直留在美国。”
男人起身,从桌上的袋子里拿了块小蛋糕递给江月,“你可以接受我之前的提议,跟我结婚。”
江月抬起头看他,乔仁钧比她大了三岁,几年前乔仁钧从全美前几的律所跳槽来她们公司时她刚生育完开始实习做助理,她昼夜几乎无休,一边忙着工作一边还要照顾江言,万幸公司的薪水很高,她每个月省吃俭用还可以支付一个保姆的工费。
她一个月内第四次跟乔仁钧请假时对方扣住了她的申请,一头红发的秘书走到她的工位说经理让她去一趟办公室,那是江月第一次跟乔仁钧正面对话。
男人坐在办公桌后,见她进来合上了文件夹,他冲她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江月。”
江月嗯了声,“你会讲中文?”
后来男人说,江月是他碰到的第一个可以如此流利地讲中文的人,他觉得很有趣,中文听起来像是音调婉转的歌曲,只是他们家里能讲中文的人并不多,除了爷爷辈之外,他的父母辈几乎都只能讲片段。
男人询问他频繁休假的原因,语气里没有责备,好似只是关心她是否遇到了什么事情,江月语气平静,说自己需要照顾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
“you married”
男人有些惊讶,他记得秘书办公室里并没有已婚人士,江月摇了摇头,没有解释更多,乔仁钧也并未再追问,批准了她的休假并告诉她以后可以不走公司的流程,这样可以让她多拿些薪水。
再跟乔仁钧有交集是两月后,男人喊她去办公室,把桌上的一个白色的小袋子递给他,说是周末参加朋友小孩的一岁生日宴会收到的礼物,是一个浅黄色的奶瓶,他笑了声,说想了一圈好像能用上的人只有她。
江月跟公司的同事一起午餐时听人说起了乔仁钧,说他当年在耶鲁法学院是优秀毕业生毕业,短短几年就在律所一路晋升,后来被公司的董事挖来做了分区经理,听说好似结过一次婚,但现在是单身状态。
后来乔仁钧听江月说起这些直笑,他说没想到这边的同事也这么喜欢八卦,他两只手扶着江言,那时候一岁多的小朋友刚开始晃晃悠悠地学走路,在一年时间里乔仁钧也成了江月家里的常客。
他很喜欢江言,后来江言开始逐渐开始说话,会含含糊糊喊他爸爸。
床上的人哼唧了一声,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乔仁钧站在江月边上,身子靠着客厅的木质圆桌一只手撑着桌沿,“江月,你真的是为了小言吗?”
他眼神很锐利,似有一种洞察一切的明朗,江月觉得可能是之前做律师的职业习惯,她嗯了声,她知道乔仁钧在问什么,他第一次见到江言的时候就发现了。
江言是完完全全的东方面孔,越长大越清晰,他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混血的影子,所以即使江月从未提起,但乔仁钧知道,江言的父亲一定是个东方人。
她没有带走江言,小朋友睡着以后被吵醒是件很麻烦的事情,乔仁钧也早已经习惯了跟这可爱的小男孩朝夕相处,即便如此,江月离开前还是跟他说了谢谢。
再醒来是早上十点钟,她的时差还没倒过来,前一晚躺在床上却是没有什么睡意,乔仁钧给她发了信息,说江言一早想要去看那个大雕塑,那是江言对b市最初的印象,他说他带着江言出门了。
江月翻身下床,就着矿泉水把昨天乔仁钧递给她的那个小蛋糕吃了两口,洗完澡出来已经临近中午,她拿起手机想着看看天气,还没等她点开天气软件顾照阳的消息就跳了出来。
她犹豫了几秒,手指在屏幕上敲击了几下,“好。”
“我住在南区的洲际酒店。”
顾照阳的车停在酒店门口,闪着双闪,男人靠在车头正跟人打着电话,看着江月出来简单说了几句便挂断了。
他穿了件黑色的大衣,凌厉的版型衬得整个人身形颀长十分精神,江月仍旧是穿着前一天晚上的外套,里面换了件白色的羊绒衫,她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直发随意地散着,发丝还有些潮湿。
顾照阳给她开了副驾驶侧的车门,没说话只是冲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江月轻声地说了谢谢,上车边看着顾照阳去打开后备箱,顾照阳上车时手上多了顶黑色的棒球帽,他把帽子递给她,“墓园那边风大,吹得头疼。”
江月依旧是说谢谢,男人嗯了声,没再说话启动了车子。
墓园在城南的郊区,离江月住的酒店有半小时多的路程,等车子开出了城区顾照阳才开口,“你这几年没回来,b市变了不少。”
江月轻声嗯了声,车子上的空调开得很足,她被暖风吹着,加上原本时差的关系,脑袋开始混沌昏昏欲睡,她解开了大衣的纽扣,“我开个窗可以吗?”
顾照阳嗯了声,江月把自己这边的车窗放下了些,冷风顺着车窗的细缝钻入车里,她的脑袋也因此清醒了不少。
“你告诉陈昱珩了吗?”
等红灯的间隙他回过头看向江月,这会儿在日光下他才清楚地看到了江月的脸,她依旧很漂亮,脸颊颧骨的位置多了一些浅褐色的斑点,江月摇了摇头,顾照阳回过头启动了车子,“他挺挂念你的,说朋友去美国的时候如果顺路都会请人家去看看你,但后来你搬家就找不到人了。”
他们去墓园给江一鸣夫妇扫了墓,顾照阳对这些事情很熟稔,他拎着从后备箱拿出来的袋子从里面掏出来各种物件,熟练地给墓前的东西换了新的,拿着湿毛巾擦拭了石刻的墓碑,他把一束白色的菊花递给江月,“你陪他们聊会儿吧,我去看看老顾。”
回来的车里两个人依旧话不多,江月觉得顾照阳变了许多,她开始看不懂这个自己几乎是陪伴着长大的小孩子,他凌厉了许多,也沉稳了许多。
顾照阳把车子停在了酒店门口,江月犹豫了下,开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男人笑了声,“想吃什么?不知道你还吃不吃的惯中餐。”
江月抿着嘴,她感受得到顾照阳的怒气,可她自觉理亏,更何况本来也有更不能刺激顾照阳的理由,她嗯了声,“可以,我自己也在家里常做。”
顾照阳目光落在了她交叠的双手上,她的手确实比顾照阳的记忆里粗糙了些,手背上还多了块暗粉色的疤痕,像是烫伤。
他叹了口气启动车子,“去吃那家炸酱面吧,你之前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