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祖归宗
次日,清晨。
张伯派人送来一堆新制的冬衣,又带了几个丫鬟来,“这都是夫人精挑细选的人,个个伶俐。”
一排丫鬟齐齐俯身行礼,“见过二小姐,小少爷。”
蒋婉兮打量了一下,道:“下去吧。”
“是。”
蒋婉兮梳妆打扮后,坐在院子里等着请安,忽地一阵轻快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一个一身银红色罗裙的年轻女子步履翩跹,明艳如桃花,笑得温婉,眉眼似曾相识。
“你是……姝意姐姐?”蒋婉兮微微错愕,有几分喜出望外。嫡姐蒋姝意在她的记忆里是一个很好的人,幼时她们相伴庭中玩乐,姐妹情深。
蒋姝意眉眼弯弯,似一只小狐狸,“婉兮,好久不见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十年过去,姐姐也出落得更加标致了。”蒋婉兮笑着夸赞,对上对方真挚的眼神,她也渐渐放下了防备。
蒋姝意牵起她的手,道:“祖父和父亲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回来,我就想着先来见见你。承信弟弟呢?我听闻姨娘走时已有身孕,在莲州又诞下一子。”
“他啊,贪睡得很,我让人去叫他。”
“别了,小孩子嘛,正常,一会儿总要见的,不急这一时片刻。”蒋姝意扫视一周,又道:“怎么不见姨娘?她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蒋婉兮笑容微滞,垂下眼眸,语气低落:“我娘去世了。”
蒋姝意一愣,神情有些慌乱,拍拍她的肩:“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姐姐。”
蒋姝意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木盒,放到石桌上,道:“这支簪子是我前些天在珠宝行买的,送给你,一会儿你戴着,增添些神采,否则这一身未免太素净了些。”
蒋婉兮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支金簪,簪头是纯金打造的竹叶抱月形状。她笑道:“多谢姐姐。”
蒋姝意起身,“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走后,蒋承信打着哈欠走出屋子,蒋婉兮还把玩着这支金簪。
蒋承信两眼放光:“阿姐,这么贵重的簪子是谁送你的?”
“蒋姝意,你的嫡长姐。”
“她可真大方。”
“是啊,又是锦衣又是金簪的,可我一样都不敢受。”蒋婉兮轻叹,“母亲新丧,我一回家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老顽固的祖父眼中,多半要落个不孝的罪名。长姐她……也不知有没有这层心思。”
放下金簪,她叫人拿下去收好。
不多时,张伯便来请他们去正堂,穿过曲折的回廊,直到亭台楼阁的最中心,房门半敞,主位上两位老者。男的身形消瘦,长长的白胡子,一身红色官服还未褪去,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双眼睛没有垂老,宛若磐石。女的面容和蔼,衣着朴素,右手扶着一根鸠杖,看到两个孙辈的身影,混浊的眼里闪起光芒。
一旁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自然是父亲蒋修云,他身形壮硕,人至中年仍气度不凡、温文尔雅。眼神随着蒋婉兮移动,好似一座大山,压得她心里沉闷。
庄慕倾率先开口,语气十分温柔:“婉兮,快让我看看,这么多年在外面受苦了。”
蒋婉兮并未挪动脚步,只是领着蒋承信俯身行礼,她可没忘记这个疯女人曾经有多么恨陈沁沅。不说恨,她这个嫡母也天生是疯的,在阴沟里跳舞。
“见过祖父,祖母,父亲,母亲。”
庄慕倾刚欲开口,就又被蒋婉兮打断:“多年未见,孩儿心中十分想念,不敢与父亲母亲多亲近,只怕一凑近,泪水就打湿了衣襟。”说着,她还作势抹抹不存在的眼泪。
祖母看到这一幕心都软化了,忙喊着:“好孩子,婉兮啊,你一点都没变。”又拉过蒋承信,抚摸着他的脸,“这就是信儿?长这么大了都,快让祖母好好看看。”
站在后面的蒋姝意注意到蒋婉兮没有戴上那支金簪,眼神悄悄变幻,看向庄慕倾。
庄慕倾招招手,让蒋姝意过来,又关心地道:“老夫人,当心身体,莫要太急切了,信儿不会再走了。姝意,还不给老妇人倒茶。”
蒋姝意端起茶杯,递给祖母,也不忘给祖父蒋峥,“祖父,上朝劳累了吧,这是新采的雪前银针,您尝尝。”
“嗯。”蒋峥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道:“你们这些妇人还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婉兮和信儿回家,明明是大喜。”
庄慕倾勾唇一笑,拍手道:“那便开始仪式吧。张管家!”
张伯端上一个托盘,里面摆了三炷香和一条柳枝,在这样冷的冬天折一枝新柳是不可能的,除非从南方快马加鞭运来。
蒋婉兮跪在地上,抬头见高堂,四人端坐,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才恍然大悟。
庄慕倾给她设的局不在于衣裳,因为这偌大的蒋府里无人在意她母亲新丧,有爱孙子的祖父母,有爱儿女的父亲,却无人问津那遥远的莲州城,陈氏尸骨未寒。
宸国认祖归宗的仪式各地不同,她回来后就习得过京城的礼数,可眼前的准备显然不是京城的礼数。
这是蒋家的家礼,而无人告知她。
庄慕倾见她迟疑,心里很是舒服,装作无意地懊悔:“瞧我,忘了这俩孩子自幼养在乡下,不懂礼数,竟没指人去教习。父亲母亲勿怪,都是妾身的错,他们只是自幼离家,不熟悉而已。”
这是在暗讽他们粗俗无礼,且和蒋家并不亲近。
蒋婉兮没有犹豫,拉着蒋承信跪拜在地,道:“礼数无情人有情,婉兮不知家中礼数,愿日后耳濡目染,修得周全。”
“今日大喜,重在团圆,婉兮便以民间俗礼敬祖父、祖母、父亲、母亲。”
言罢,和蒋承信一起磕了三个头,又端起茶杯,朗声道:“一敬祖父祖母人寿千岁,二敬父亲母亲德泽万代,三敬我蒋氏门庭阖家欢乐。”
“好啊!修云,你生了个好女儿。”蒋峥喜形于色,起身接过蒋婉兮手中的茶杯,道:“但愿喝了这茶,我真能寿比南山,为我大宸基业再添砖加瓦。”
蒋承信抬起头,看着年迈祖父眼中迸发的光亮,笑嘻嘻说:“我见祖父身子硬朗,必是能如愿。”
“哈哈!”蒋峥道:“修云啊,你不光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儿子。信儿,深得我心。”
庄慕倾坐在一旁,指甲掐入皮肉而浑然不知,蒋姝意轻声提醒道:“母亲……”
庄慕倾抬眸,那眼神不似在看自己的女儿,而是看一个没用的棋子,她恶狠狠道:“姝意啊,你怎么不争气呢。”
蒋姝意呼吸都一顿,眼神晃了晃。
这母女俩的小心思全都被蒋修云看在眼里,他只是默不作声,权当是庄慕倾对陈沁沅的嫉妒还未消减。
蒋修云看着那张和陈沁沅有七分相像的脸,突然就有些恍惚,他仿佛透过那少女的眉眼,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初见。那天,他刚刚高中,骑马巡街,遥遥地见到了陈沁沅,她被人簇拥着,高贵却不骄矜。
“你就是新科状元?”
那天,陈沁沅穿着华丽的衣裙,却背着一个满是泥土的药篓,身后还跟着一群气喘吁吁的护卫,她拦住他的马,眉眼盈盈地问。
“父亲。”少女轻声的呼唤变得愈发清晰。
蒋修云眼前大雾散去,他冰冷的脸庞上不曾留有丝毫痕迹。
他拿起托盘里的柳枝,在少女错愕的眼神里,挥动了两下。
柳叶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蒋婉兮看着这个男人,他冷漠的眼睛直直看着自己,仿佛要把她看穿,看到她背后的什么人一样。
“愿你洗去尘埃,重入荣华。”蒋修云的声音也一样冷,可蒋婉兮恍然却听出了几分柔情。
她怀疑是否是自己对蒋修云这个父亲的期待太大,她希望这人是爱她的,所以才试图抓住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