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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混乱中,庾晚音紧紧拽着哑女的手,将她拉回右军的盾牌后头。城墙上禁军的箭矢全冲着中军飞去,倒给了他们喘息的余地。
事实上,这正是她这个临时计划的最终目的。
趁着禁军与中军内耗,右军中持枪的那一批精英已经悄然接近了城墙,借着队形调整,将枪口对准了墙上——而禁军还一无所觉。
“娘娘。”一个眼熟的巨人迎了过来,靠身形猜出了她是谁,护着她们朝队伍后方退去。
庾晚音:“陛下呢?”
“这儿。”夏侯澹铁青着脸挤过来,朝她伸出手,“别再乱跑了。”
庾晚音笑着握住他的手。
夏侯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转向巨人点了点头。
巨人举起枪来,一声暴喝:“杀!”
此时的宫门外,洛将军的人正与端王派来的侍卫殊死搏斗。
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或许是进城之前就起了疑心,一行人都贴身藏了暗器。加之武艺高强,一时间竟与端王的人打得有来有往,愣是逼出了四周不少伏兵。
不过毕竟人数太少,终于一个个倒下,只剩洛将军还在苦苦支撑。
林玄英躲在一旁冷眼旁观到此处,看清了所有伏兵所在,又判断了一下双方战力,终于动了。
他抬手一枪崩了那内侍:“动手!”
对于当日在场的所有人而言,这都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到死都说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
非要用语言描述,大概也只有“天罚”二字可言。
前一秒,中军还在遭受三面夹击。城墙上的禁军飞箭如蝗,右军积极参与围攻,不明所以的左军听见禁军的嚷嚷声,只得后知后觉地跟上。
但围攻的三方各自为战,互不相应,谁也使唤不动谁。而中军毕竟是百战之师,乍遇突袭慌乱了一阵,随即便布成阵势果断应战。他们的人数有压倒性优势,两翼铁骑又配合默契,横冲直撞一阵,竟真的冲乱了左右两军的队伍,又从辎重里搬来了飞梯朝城墙架去,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势。
禁军被这腾腾煞气吓慌了,一波波箭矢不要命地朝中军射去,要阻住他们攻城。
直到右军的队伍里传出那一声“杀”之前,战况还在胶着——
下一秒,天翻地覆。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不是沙场上空回荡了千年的金鼓声,却像是无数道炸雷,裹挟着九霄之上的怒意,朝着城墙与中军同时劈去。
城外将士骇然抬眼,只见那雷声过处,腾起一片飞溅的血雾。
没有已知的武器能造成那样恐怖的破坏。
第一排禁军连带着副统领,在几息之间被祭了天。
中军几名领头的副将,骁勇一生,直到栽下马去成了鬼,也没明白击中自己的是什么。
余人尚在惊恐中呆若木鸡,那天罚却毫无止歇之意,又朝他们轰来。
没有已知的防御能与之抗衡。
那些为挡住刀枪剑戟而设计的盾牌与盔甲,似乎突然成了卤水豆腐。天雷肆意地狂轰乱炸,粉碎了兵马的血肉,也将众人的战意践踏成了齑粉。
终于,有人颤声喊道:“右军……是右军!”
他们百般戒备的“可疑人士”露出了真面目——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一支军队。
能被洛将军带到都城来的中军将士都是精锐,多年征伐,所向披靡,百折不回。
但此刻,最前排的甲兵溃退了。
他们面对的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是幽都门开,十殿阎罗座驾亲临。
这一退,便一发不可收拾,完整的阵型瞬间崩成了一盘散沙。众人争先恐后地向后奔逃,而后排却还有不明情况的兵马在向前拥挤,人群撞在一处跌倒叠压,犹如失控的蚁群。
中军都成了这样,更遑论禁军。
城墙上的攻势再也不成气候,吓破了胆的兵卒只想缩回墙后逃命。
倒也有不怕死的禁军,仗着地形优势,还想朝下射箭;也有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左军,隔着中军没看清右军的武器,此时倒无畏地杀将过来。
然而,潮水一般顶上的人群,很快也如潮水一般拍散了。
右军准备了多时,弹药充足,仿佛无穷无尽。林玄英留下的几名心腹巨人指挥有度,从拔枪开始就再未折过一兵一将。
巨人看准时机,大手一挥:“架飞梯!”
城中,林玄英一枪一个,三枪便崩了那内侍与两名将军,干脆利落地收割了几方人马的头领,又朝余人杀去。
他带进来的小队都是绝世高手,行动间更是迅速,对上端王的伏兵,几乎弹无虚发。宫中虽然还有人手源源不断地奔出来,但明显士气不足,甚至没勇气踏进射程,只敢远远地打转,时不时飞一些箭矢暗器过来。
林玄英寻了掩体避着,看出他们想耗尽己方的弹药,嗤笑一声:“想得倒美。”
他听着远方城门处的闷雷声,悠然道:“你猜他们还有多久能破城?”
这一天,城内城外都经历了一场科技的洗礼。
事实上,右军在第一波无差别轰杀之后,便开始一心一意地攻城,反而不再对左中两军开火。
然而左中两军缓过一口气来之后,却仍是踌躇不前。
城门轰然告破。
右军开始摧枯拉朽般清理城内的禁军。
中军队伍里,有人耻于当逃兵,挣扎着朝右军举起长戟,脚下几番发力,竟是重若千钧,迟迟迈不出一步。
当啷一声,长戟脱手坠地。
那小卒恍若未觉,喃喃道:“这莫非是天要亡我?”
便在此时,城门楼上挂下了一面旗帜。玄黑的底色,以金线绣出交龙图案,九条织带在猎猎寒风中飘拂。
龙旂九旒,天子之旌。
夏侯澹携着庾晚音的手登上了城墙。他们脸上的伪装已经尽数卸去,站在高处静静俯视着城下叛军。
巨人在旁边声若洪钟,传出老远:“吾皇在此,还不来降!”
叛军麻了。
今日之前,这些将士顶多猜到自己要来替端王干活,对付残存的拥皇党。
没人告知过,他们在对付皇帝。
对付皇帝,那是什么罪?
左军还剩一个副将军未死,此时也在绝望中走向了疯狂,嘶声喝道:“吾皇已崩,这一定是右军找人冒充的!右军……右军才是叛贼啊!”
巨人转头看了看夏侯澹。这种时候,就该由皇帝本尊出面来彰显天威了。
夏侯澹点点头,酝酿了一下。
夏侯澹:“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右军听见好骂,杀声震天。
庾晚音:“……”
庾晚音:“…………”
夏侯澹似乎感觉到她在瞳孔地震,小声笑了一下:“这句台词我已经憋十年了。”
巨人:“?”
夏侯澹又提声道:“贼子夏侯泊矫诏,召外兵至京师,谋杀帝后,罪大恶极,而今事已彰露,人共诛之!”
他这通身的煞气,委实不是哪门子冒牌货能学出来的。
那副统领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一点,双腿一软,当先跪了下去,面如死灰道:“微臣……万死!”
夏侯澹掐着时间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但皇后开恩,念在尔等胁从不明真相,今日倒戈来降者不杀。”
叛军降了。
右军气势如虹杀进城中,与林玄英里应外合解决了顽抗的禁军,又火速奔着皇宫去了。
城中百姓缩在家中,只听到窗外大军地动山摇地踏了过去,还在瑟瑟发抖,不知这回又要躲几天,殊不知这天已经变完了。
夏侯澹坐镇城外,片刻后林玄英的心腹来报:“端王躲在寝宫里不出来,还将太子和国丈府中老小扣作了人质,林将军不敢强闯,让属下来请示陛下……”他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实转述道,“请示陛下,‘能不能抄那条近道’。”
夏侯澹:“……”
夏侯澹:“抄吧。”
林玄英熟门熟路地带人绕去冷宫,撬开门锁,掀起一堆掩人耳目的遮盖物,爬进了那条地道的入口。
他们从地道另一头爬出来的时候,寝宫里正在上演一出闹剧。
有个太监见外头情势急转直下,苦劝端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作势要推着他的轮椅带他出逃,却在瞬间掏出匕首,想杀了端王做投名状,以期保住自己的小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夏侯泊再是狼狈,好歹还有几个死士躲在暗处保护。死士跳出来擒住了那太监,而夏侯泊暴怒之下,活活拧断了太监的脖子。
夏侯泊此时已经在精神失常边缘,自己操纵着轮椅移动到那群人质跟前,伸手点了个女人,对死士道:“杀了她,把头割下来丢出去,给夏侯澹看。”林玄英便在这时带人从床底下跳出来,快准狠地射杀了所有死士。
夏侯泊转头望着他们,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闪着冷然的快意,对林玄英举起手中一物。
正是被庾晚音嫁祸给中军、又被禁军查收后送进来的那把枪。
林玄英瞳孔骤缩,闪身朝一旁躲去——
夏侯泊却倒转枪口对准自己,摸索着扣动扳机——
无事发生。
庾晚音早在辎车里计划时,就卸掉了这支枪里的弹药。
林玄英的人随即扑上去制住端王,绑了他的四肢,又拿布团塞进他嘴里,防止他咬舌。
林玄英心跳尚未平复,拍着胸口走回他面前,报以一个恶意的微笑:“端王殿下竟想寻死?陛下若是得知了,该多——伤心啊。”
当下林玄英带着人,清剿城中的端王余党。
由于担心端王狡诈,留了死士作为后手,夏侯澹和庾晚音暂时没有入城,而是继续留在城墙上,对城外的大军发表动人演说。
收缴叛军所有武器后,庾晚音指挥着人手救治伤员,夏侯澹则临时点了几个积极投诚的小头目,让他们帮着维持秩序。
残局收拾到一半,林玄英亲自出来了,面色有些难看,示意夏侯澹借一步说话。
“我们找到了端王拿来冒充你的那具尸体。”城墙内侧,林玄英将夏侯澹带到一只棺椁前,又示意手下推开棺盖,露出了里面的尸身。
夏侯澹走近过去,垂眸看着这个面色青白、死不瞑目、以假乱真的自己。
太像了。
像到即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很难看出端倪的地步。
能模仿到这种程度,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还需要对他非常、非常了解……
庾晚音跟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夏侯澹如同突然凝固了一般,站在棺椁边一动不动。
林玄英语声低沉:“我原想着把尸体抬出去,当众揭开伪装给大家看看,免得日后再起什么真真假假的流言。但我见那层面具已经被人揭过了,就先看了一眼……”
他摸到那尸体脸上一层薄薄的面具,将之轻轻揭开一角。
北舟静静躺在他们面前。
庾晚音脚软了一下,踉跄着站住了。
夏侯澹则仍旧低着头,许久都没任何反应。
林玄英想起与这便宜师兄相处的那些时日,再见到北舟这般死状,心脏也是一阵揪紧。但他刀口舔血这么多年,见惯了各种尸体的惨状,深吸几口气也就镇定了下来:“我让人去查,找来了一个太医院的,说是知道些内情,陛下可要见见?”
萧添采被带了过来。
他局促不安地行了礼,抬头瞧见庾晚音时,又偷偷对她点头致意。庾晚音愣了一下,想起他还不知道谢永儿的死讯,心头仿佛又被插了一刀,用尽全力才维持住表情。
萧添采:“启禀陛下,此人……北嬷嬷……北、北先生?”他自己被称呼绊住了,小心翼翼地觑着夏侯澹的脸色。
夏侯澹:“讲。”
萧添采只得自己选了个称呼:“北先生是被中军送进宫中给端王的。他当时扮作陛下的样子,不仅仅是外貌,连言行举止都学得惟妙惟肖,宫中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端王也并未起疑。
“端王当时应该是想要软禁陛下,所以找了太医给陛下……给北先生治伤。我作为弟子,也跟着去打下手。北先生伤得很重,气息奄奄,脉象微弱,已是不太好了。但意识还清醒,与人对话时,完全就是陛下的样子。师父给他把脉时虽觉得脉象和陛下有些出入,但并不十分确定,又因为畏惧端王,并未立即说出口。
“回到太医院后,师父左思右想,才告诉我脉象一事。我对端王……很是仇恨,便劝师父瞒下此事,任由端王继续被蒙在鼓里。
“直到几日之后,北先生伤情恶化,吐血昏迷了过去,宫女为他擦拭血迹时,无意中发现了他脸上的伪装。我当时送药过去,恰好撞见宫人慌慌张张奔去禀告端王。我心知不妙,就用迷药迷晕了门口侍卫,溜进去用针刺了北先生的大穴,将他弄醒过来,告诉他端王要发现了。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陛下身边的北嬷嬷。
“他也认出了我来,面上不显惊慌,只问我端王有没有抓到真的陛下。我说没有。他又让我一定要治好陛下的毒症,我说……我自当尽力。他笑着称谢,又说自己这几日来一直在找机会杀了端王,无奈端王始终不露破绽,他又伤重无力。眼下只剩最后一次机会,想叫我帮忙。”
萧添采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当时的画面,语声多了一丝哽咽。
“我知道他要拼死一搏了,便又给他行了一遍针,逼出了他身上仅存的内力。他让我躲远些别叫人发现,又躺回去装昏,等着端王过来。
“再后来,我躲得太远,只瞧见端王是带了一群手下一道进去的,没过一会儿,其中一个手下的尸体就被抬出来了。所以我猜测,是端王狡诈,自己不敢上前,却命手下去查探北先生的情况。北先生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带走一个喽啰……”
夏侯澹似乎打定主意要站成一具石像,站到天荒地老。
庾晚音等了片刻,轻声让林玄英带走了萧添采。她自己走到夏侯澹身边,拉住他的手。彼此都冷得像冰。
夏侯澹:“我明明已经告诉了他,我不是他的故人之子。”
庾晚音:“……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分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