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合
高植在离开洛阳前没有如愿见到仲瑛,我深知因为这件事,仲瑛与我和彦和生了嫌隙。我与彦和成亲时,仲瑛只有四岁,这些年,她是我一手带大的。如今,事情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能任由她埋怨我和彦和。
我到仲瑛房间时,她正在屋内发呆,见她没有发现我,我叫了她:“仲瑛。”
她的神情颇为忧郁,只是站起向我行礼:“娘。”
“愿不愿意陪我聊聊?”我坐下后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好。”她坐到我身边后问我道,“娘,为什么你和爹不同意我和高植的婚事?我是你亲手带大的,这些年,你对我和三妹、四妹并无分别,可为什么这件事,你不能帮我劝劝爹。”
“你知不知道高植已经离开洛阳去济州任刺史了,无诏不得回京。”
高植离京是几天前的事,他离开前没能见到仲瑛,我并不知道仲瑛知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我很想去见他,可是,我不想再为此而惹爹娘生气了。”她恍惚道。
她终究还是为我们考虑的,我告诉她道:“你舅舅延孝日前已经议亲,婚事已定,婚期也已定。”
“什么?舅舅已经定亲了?”我知道仲瑛知道后会觉得不可思议,这也是我要告诉她延孝定亲的原因。
“对,前几天刚定下来,十月份就成亲,是荥阳郑家的女儿。”
“我印象中,爹和娘很喜欢舅舅,也想促成我们的事情,所以没想到他会现在定亲。”
我笑笑,说道:“延孝跟你一起长大,他是喜欢你的。我知道自己的亲弟弟是什么品行,若是你们能成,我跟你爹自然喜闻乐见。可是,婚事强求不来,你对他无意,我们自然不会逼着你嫁给他。”
“娘,既然舅舅已经定亲,为何你们还不同意我和高植的事情?”
她所问的跟高植一样,我说道:“我们并非不喜欢高植,我们不同意与他的父亲高肇有关,但是原因,你父亲叮嘱过我,不可让你知道。所以,你就是埋怨我们,我们也无话可说。”
仲瑛并不知道我们与高肇的恩怨,然而对于我的解释,她似是有几分相信。许久,她说道:“娘,我不管其他的,只是,你和爹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你放心,这件事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你说。”
“如今虽然我年龄已到,但是,我并不想议亲。等以后,我想议亲了,你们再帮我安排,可以吗?”
我知道仲瑛求我们不要给她安排亲事是因为心中依旧有高植,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情意到了何种地步,但我知道年轻女孩儿的心思,便点头答应了她。
八月中秋宗室宫宴时,我随彦和一同进了宫。金墉城一事后,彦和就赋闲在家,未再参与任何政事。彦和一向愿意原谅别人,他认为元恪被高肇蛊惑才怀疑我们,只是对高肇不满,并未对元恪有微词。我心知彦和相信元恪,更多是因为他是先帝的儿子,他愿意看在先帝的面子上包容他。但我知道,经此一事,我与元恪无论是私人情谊,还是君臣情谊,都再回不到从前了:从此以后,我再不敢信他。甚至因为那件事,我不再放心让彦和独自进宫赴宴。但凡他入宫,我必然会随他前往。
宫宴结束后,普贤请我去她宫中,说是有事找我。我不愿与元恪后宫的妃子有任何牵扯,但又不太好拒绝普贤,便让彦和等我片刻。
到普贤宫中,我才发现李婕妤也在。普贤这才对我说道:“王妃,金墉城之事我已经知道了。王妃不知道,以咸阳王之子南叛南梁中伤你们,是李婕妤勾结的高肇,高肇才那样对付你们的。我知道你们两家的仇怨,我自作主张地把她也找来,只是希望你们可以冰释前嫌。”
普贤如此说完,便先离开了正殿。殿中只剩下我和李婕妤,此时,我们两个仇人相见,并未分外眼红,两人都是许久不发一词。
很久之后,我开了口:“你父亲害死我父亲,你父亲的死与我也脱不开干系。而你,又与高肇勾连谮害我与彦和。俗话说,一报还一报,金墉城之灾,就当是我的报应了。从今以后,你我两家互不相欠。”
见我如此说,李婕妤只是苍凉一笑:“是啊,一报还一报。当年我又何尝不知道是我父亲害死了你父亲。可是,我不甘心。所以,我才入了宫。陛下,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当初纳我入宫,甚至也不是感念我父亲当年帮他,而是因为传闻的我宜室宜家宜子。我原以为,他那么宠爱我,是因为喜欢我。他为了你动手打我那一刻,我才发现我错了,他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和你一样都姓李。而我,竟然还妄想着跟高肇勾结,让他杀了你们,现在想来,是多么的可笑。”
我淡然说道:“陛下动手打你,只是因为你以下犯上,并非对你有意见。”
她的面上又浮出了几分苍凉:“最近几个月,王贵华找出了当年我父亲与你父亲结怨的前因后果,还有你们李家掌握的我父亲干犯纪法的证据。我这才知道,若是你们真有意与我家过不去,我们早就活不了了。我还知道,任城王任命我大哥为任城王府府僚是彭城王为他讲的情。父亲生前得罪人不少,若非你们,我大哥出仕要难上许多。”
想到昔日,我似是对她说,又似是对我自己说:“父母生前一直教育我们兄弟姐妹,不能以怨报怨。”
李婕妤继续说道:“现在想来,我为了一己私怨差点害了一代贤王,当真是罪无可恕。其实,你的生死倒无关紧要。可是,彭城王殿下誉满天下,若是他间接死在我手中,我定然会背负上万世骂名。”
似乎也是放下了一桩沉重的心事,我对她说道:“如果以后你还想复仇,我无话可说。但是,我请你,一切冲我来,我夫君彦和与你父亲的死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如你所说,你我两家恩怨已清。我本就不喜欢后宫,只是当年一时被仇恨蒙蔽双眼才选择了进宫。我会向陛下请旨,于宫中内书堂教诸位公主和宫人读书。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出后宫,也不会再参与任何纷争。”
李婕妤离开后,普贤才又进殿。我心知普贤为我的一片心意,向她郑重一揖,说道:“多谢贵人相助。”
普贤只是笑笑:“王妃言重了,这是普贤应该做的。”
“为什么要帮我?”我问。
“因为王妃和殿下是我们王家的恩人。”她简单地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王妃和殿下帮助我们王家时起,我就暗暗告诉自己,日后殿下和王妃需要我帮助,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父亲去世后,殿下亲自为父亲送葬,王妃又亲自到府上看望母亲,此恩此情,我王普贤永生不忘。”
我只是再次谢她:“多谢。”
她依旧只是温婉一笑:“王妃不必客气。陛下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陛下,在宫里,除了贵人这个封号,我什么都没有。当年,母亲为了父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来了洛阳,我不得不离开故土江南和那个男孩子。渡过长江时,我默默流了许久泪。我知道我们此生不会再见,只盼望余生他能在春日折下一枝梅花,遥寄江北。”
原来,普贤心中装的另有其人。只是,这些变故,那时谁也料不到。我劝她道:“既然过往已不可改变,抓住当下和未来也未尝不可。”
“曾经我也想过,在洛阳再遇到一个爱我的、我爱的人,抚平我一生的遗憾。可我没有想到,一道宫墙,断送了我余生的自由。”
“普贤……”宫中女子大抵是可怜的,可是她们自己完全改变不了自己的处境。
“在这里的每一刻,我都不算开心。其实,最初进宫,我并非没有想过要得到陛下的宠爱。只是,陛下敏感多疑、性情凉薄,后宫妃嫔,若说他有喜欢的,就只有皇后和高贵嫔了。但我知道,她们都不是陛下最爱的人,也都对陛下不真心。唯一让我觉得我还有用的,就是在王妃和殿下需要时为你们做些什么。”
原来,元恪喜欢我之事普贤也发现了;原来这些年,普贤在宫中过得竟这般不如意。
普贤帮我们于我们有利,但是一着不慎对她便不是好事。想到这里,我说道:“普贤,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人各有命,不管我们未来如何,我都希望你能过好自己的每一天。男人的爱若是可以拥有,自然很好;若是没有,我们也可以做好我们自己。”
“殿下和王妃恩爱数年,令我羡慕。看到你们,我会觉得这个世上还是有美好感情的。我帮你们,也是帮我心中曾经的梦想实现。至于李婕妤,若是她安分守己自然相安无事。若是她再兴风作浪,我会直接收拾了她,断不会让她伤害到王妃。”
我深知普贤的心意,我不愿她卷入这个漩涡,但也知道她不会听我的。我知道她聪慧、有分寸,才略微心安,只是郑重向她行了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