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
五天后,元恪从悬瓠启程回洛阳。他临行前,彦和曾提议要我随他一同回去:“媛华,太子殿下明天就回洛阳,你随他一起回去吧。悬瓠条件简陋,我还得照顾皇兄,怕是没时间照顾你。”
如果元恪没有来悬瓠,我在悬瓠呆一段时间自然会回洛阳。可如今,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他一起回去的。我说道:“彦和,你要信我,我在这里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你不要有任何顾虑,你只管照顾好陛下就行。我只要跟你同在悬瓠,便是开心的。”见我执意要呆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再坚持,而是一如我们刚成亲时那般照顾我、迁就我。
九月中旬,北部边疆高车族敕勒部反叛。陛下下诏停止攻打义阳,车驾北上,意欲亲征。陛下还未到洛阳,前线就传来江阳王元继已经平定叛乱的消息。于是,陛下便改道巡行邺城。
到邺城已经十一月初了。只是,我没有料到,在这里,我见到了李彪。李彪家乡顿丘正是相州属地,离邺城很近。陛下行幸邺城,他居然以布衣的身份前来拜见陛下。
李彪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只是对这个害死我父亲的仇人冷眼相待。我心中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依旧平静地看着陛下接见他。陛下见到他,说道:“朕还以为你已经在家乡畏罪而死了。”
李彪以一种让我厌恶的口吻回答道:“子在,回安敢死?”他这番话,让我冷蔑一笑。只是,对于他的恭维,陛下却似乎很受用,面上还有一丝喜悦之色。而李彪,他说“子在,回安敢死”,是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也是颜回一样的人吗?
我不能让李彪有回到洛阳的机会,不然,将来我死了,九泉之下,我无法对父亲交代。我面上依旧平静,不失和缓语气地说道:“陛下自然是先圣孔子那般睿智之人。可惜,邺城不是匡地,有些人也并不是颜回。当面一套,背地又一套。”
“还请皇兄见谅,王妃还小,她不是有心的。”我话刚出口,彦和就向陛下请罪。彦和自然知道我们李家与李彪的不共戴天之仇,只是,他的身份,并不允许他过多地卷入这些事中。
我明白彦和的用意,故意朝陛下嫣然一笑,只作是不经意间说错了话:“还请陛下见谅,媛华愚昧无知,口不择言,不是故意开罪李中尉的。”
陛下看看我,微微摇摇头,又朝默不作声的李彪说道:“李彪,朕一直期望你能有寒松一般坚贞的品质,能以岁寒不凋为本心。朕对你,一向不薄,也希望你能一心一意地报效国家。可你是怎么做的?你的行事怎么就和朕的期许相差那么远?你说,司空生前弹劾你的那些事,是朕造成的,是司空冤枉你的,还是你咎由自取的?”
“臣那是自作自受。臣犯下的所有罪行,都是自己招致的,绝对不是陛下横加给臣的,也不是司空冤枉臣的。臣自知犯下滔天大罪,应该老死田间,但臣一想到这些年陛下御体欠安,臣就无时无刻不想着肝脑涂地,再为陛下效驽马之劳,以报陛下知遇之恩。臣此行,是为了陛下,而非为了谢罪。”
他这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激起了我心底压制已久的怒气。这时,与李彪私交不错的黄门侍郎宋弁为他求情道:“陛下,当初之事,错不在李彪一人。他固然曾违乱法纪,但李司空暴怒过头也是事实。况且,李彪已经沉沦乡间半年多了,也受到惩罚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依臣看,陛下应该考虑重新启用他。”
近些年,朝中选官与定氏族门第之事,大多由我父亲亲自负责。因为当年我父亲定氏族门第与主持选官之时,颇有抑制宋弁家族之举,所以,宋弁对我父亲十分不满。我父亲与宋弁并无私人恩怨,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要压制宋家。但是,因为此事宋弁才和与我父亲不合的李彪结交,甚至有了当初宋弁力保李彪不死与今日为他开脱之事。
李彪虽与宋弁为管鲍之交,然而,宋弁为相州大中正时,与陛下和贵臣私议,依旧视李彪为寒门,没有一点宽待之意。而今日,他在陛下面前为李彪求情的缘由,我亦明白。因而,当下这场景,只是让我心中冷笑。
“媛华,你怎么看?”陛下意料之外地问了我。
与李彪一向交好又和我父亲有过节且深受陛下宠信的宋弁为李彪求起了情,我心中已经觉得不妙了,但是我并没有反对。思虑片刻后,我说道:“是否继续任用李中尉还需陛下圣心独断,媛华不敢有所异议。媛华虽是李家人,但既然嫁到了皇室,一切自然要以皇室的利益为重。”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违心说出这番话的,我只知道,这不是我的肺腑之言。但是,我要达到我的目的,必须以退为进。我这样说,陛下若是还执意任用李彪,那就真的不顾和我父亲的君臣情谊了。
“媛华,唉……”虽然我明面上没有反对,但陛下还是轻轻叹了口气,说了这样几个字。良久,陛下说道:“李彪,不是朕不用你。只是朕一想到李司空之死,朕也无法释怀。李司空尸骨未寒,朕若是重新用你,对李贵嫔和媛华都无法交代。”
陛下今日拒绝任用李彪,是以我和我三姐为借口的。可众所周知,陛下根本不爱我三姐。我三姐,在后宫不过是用来充数的一个高阶妃嫔罢了,除了陛下对她的尊敬和她对卢公子的思念,她什么都没有。看到陛下依旧对李彪有留恋之情,我知道,陛下终究不会顾及我们李家会再次起用李彪。如今,我必须回趟洛阳,是时候置李彪于死地了。
随彦和又在邺城呆了两天,我借口快过年了,不能把孩子们独自留在洛阳,想先行赶回洛阳。自七月中旬到悬瓠后,我一直在彦和身边,甚至他主动提出要送我回洛阳时,我都不肯。而如今,我这般反常的举动,这个借口自然无法说服他。
他只是轻轻叹息道:“媛华,你要回洛阳……是因为李彪吗?”
我自知瞒他不住,只是苦笑一番,坦诚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在邺城,我若还呆在这里,将来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我父亲?”
“我明白,你……照顾好自己。”终于,他并没有阻拦我。
回到洛阳后,我并未第一时间回王府,而是直接回了晖文里我家找大哥。我告诉大哥我在邺城见到李彪之事,又告诉他陛下有意听从宋弁的建议再次起用他。我与大哥仔细商议后,决定由父亲生前的亲信出面,弹劾御史台令史龙文观在李彪手下任职时败乱纲纪之事。
龙文观曾是李彪的爪牙,李彪被免官后,大哥也一直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便在守丧期间搜集到了龙文观不法的相关证据,以求有朝一日可以派上用场。没想到,时日无多,便有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龙文观被弹劾后,尚书省的处理意见很快就下发了,龙文观被判处死罪。为了求得减刑的惩处,我令人示意他,可以揭露他人的不法之事来求得减刑。龙文观是聪明人,很快就向廷尉告发,称当年李彪上疏奏报废太子元恂与左右意图谋反时,元恂曾有亲笔手书自诉不知情,但他的手书却被御史中尉李彪、侍御史贾尚拦截。也是因此,废太子才以谋逆之名被赐死。他请求,将李彪与贾尚一起收付廷尉监狱详细审问。
这时,我才知道,元恂手书之事龙文观也知晓。看来,元恂留给我的那份手书,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留守京师的尚书右仆射任城王元澄自然知道此事的重要性,当即将龙文观的供辞快马加鞭送到了邺城。废太子虽然被废,但毕竟是陛下曾经看重的长子。穷追废太子谋逆之事,冤杀废太子的罪名,一旦被坐实,李彪一定是死罪。我知道,为了替父亲报仇,这么做一定会得罪元恪,但我毫不后悔。
陛下的指示很快就下发了。还在京城的贾尚,当即被收付廷尉监狱。因为李彪已经被罢免归乡,元澄建议陛下将李彪收赴洛阳,仔细审问。
邺城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洛阳。尚书省的奏表送至邺城后,李彪自言冤枉。陛下虽明确表示李彪不会这样做,但还是下令将他送往洛阳。
一月底陛下从邺城返回洛阳时,李彪果然被收到了御史台监狱。虽说李彪当年逼死废太子是为了巩固元恪的太子之位,但废太子毕竟是陛下的长子,他就那样被人冤杀,我就不信陛下无动于衷。再说了,元恪那时已经是太子,即使废太子已经改过自新,陛下也不会再把他重新立为太子,李彪如此做,不过是为了打压我父亲。废太子倒了,他既可以再次打压我父亲,也可以在未来的天子面前邀宠,果真一举两得。
陛下刚回京就下了大赦天下的诏令,囚禁在监狱的犯人也因此得到了减刑的恩惠。李彪的案件还没审理就被陛下制止了,李彪和贾尚被一同释放。之后,陛下亲自下令将李彪遣送回乡。
得知这个消息时,母亲去世只有一个月。去年,父亲离世之时,母亲生下六妹不到三个月。因为父亲的猝逝,她悲痛不已,从那以后,便一病不起。我从邺城回到洛阳后,就一直在家贴身照顾母亲,可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病情逐步恶化,以致药石无效,长恨黄泉。
不到一年,我就相继失去了父母。而这些,原本都可以避免。父亲即使年事已高,但最起码,他不会这么快就离我们而去;我母亲,更不会因为我父亲的死抑郁而终,那时,她只有三十九岁。这一切,都是李彪造成的。可我,却连为父母报仇都做不到!
“媛华,皇兄这么做有他的苦衷。”见我恨得咬牙切齿地在房间流泪,彦和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彦和并不知道李彪此次入狱是我在背后推波助澜,但是,我却还是为陛下不肯惩处李彪而愤恨。
“可我失去了我的父亲母亲,我心中的痛为何陛下就不能理解?”
“皇兄他不是不知道李彪是太子的人,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害死废太子之事。但是,太子还小,很多事情他无能为力。李彪和他身后的人,才是主谋。若他处死了李彪,太子又该如何自处?为了太子着想,他不得不放了他。你可能不知道,李彪的同谋贾尚,虽然没有被追责,但他出狱不久便突患重病暴毙而亡。贾尚被杀,李彪被放还乡里,他们两人一死一废,皇兄已经表明态度让他好自为之了。我们不放下又能如何?”
彦和朝我解释完,我不得不强迫自己释怀。废太子即使是被冤杀的,但目前为了朝局的稳定,此事已经不好再大肆追究了。我心中虽恨,但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也不得不承认陛下处理得是对的。不然,不仅京城之中人心惶惶,就连太子元恪也难以自安。而这,显然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