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礼
八月十二日，太子元恂因为不满陛下迁都洛阳等一系列汉化政策，亲手杀害苦苦劝诫他要谨慎行事的太子中庶子高道悦，随后，与心腹密谋轻骑逃回平城。元恂被领军将军元俨抓获后，被从嵩山巡行归来的陛下重重杖责了一百大棍。元恂一向不喜欢经史学问，又因为中原炎热，每每追思平城，如今，他又犯下如此大错，太子之位已岌岌可危。我虽在八月十四日就从爹那里知道元恂杀了高道悦，但却是在十几天后才知道这个中缘由的。
爹告诉我，元恂犯下如此大错，已经触犯了陛下的底线，大概率会被废。知道这些，我只是恍然，若是元恂被废，按照次第排行，元恪就是下一任太子。这对陛下来说，固然是痛心之事；但对元恪来说，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原来，太子之位甚至这万里江山都有可能是他的。而我，又何德何能与未来的太子甚至天子相配。
八月二十六日，内廷来我家为彭城王下聘。此次赐婚，是陛下汉化改制中的重要一环，也是为此，六位皇弟为新王妃所出聘礼悉由内廷拨付。
内廷官员送来了陛下圣旨所定的聘礼数：三匹玄、二匹纁、十匹束帛、一件大璋、两张豹皮、六十匹锦彩、二百匹绢、四头羊、一头小羊羔、两头小牛犊，酒黍稷稻米面各十斛。
负责下聘的内廷主司请父母核查聘礼后，又说道：“仆射、夫人，这些便是陛下为彭城王殿下所备的聘礼。不过，殿下另外准备了三十种聘礼，托臣一并送来。”
聘礼数目是由陛下亲自所定，六位皇弟都是一样的，不可谓不丰厚。彭城王为何要另外准备三十种聘礼？我正在暗暗疑惑时，内廷主司一抚掌，另一批内侍便将彭城王特地准备的聘礼一一抬过来。
主司指着抬过来的聘礼说道：“这便是殿下特地准备的三十种聘礼：玄纁、羊、大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金钱、禄得香草、凤凰、舍利兽、鸳鸯、受福兽、鱼、鹿、乌、九子妇、阳燧、丹、青。”
“这是……这些东西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彭城王殿下特地送来这份聘礼是为何？”我疑惑不解道。且不说这聘礼与魏国的民间习俗大不相同，陛下明明已经亲自派人送了聘礼，他又何必额外送一份。
见我如此问，爹解释道：“玄象天纁法地，夫妻如天地，故有此物。羊寓意吉祥。雁随阳，随时南北，不失其节，象征夫妇相随，坚贞不移。清酒降福。白酒合欢。粳米养食。稷米粢盛。蒲众多性柔。苇柔仞长久。卷柏屈卷附生。嘉禾颁赐福禄。长命缕缝衣延寿。胶能合异类。漆内外光好。五色丝章采屈伸不穷。合欢铃音声和谐。九子墨长生子孙。金钱和明不止。禄得香草取意吉祥。凤凰雌雄伉合。舍利兽廉洁而谦慎。鸳鸯飞止则双，鸣则相和。受福兽体恭心慈。鱼处渊无射，寓意新人相濡以沫。鹿者，禄也。乌知反哺，孝於父母。九子妇有四德。阳燧成明安身。丹为五色之荣。青为诸色之首、东方之始。这三十物，取意夫妻相随，一生恩爱，一世顺意。”
爹一一解释这三十种聘礼的寓意后，又不无深意地对我说道：“这是东汉时郑众所制的百官卿士聘礼种类，一度为洛阳百姓所追捧。大乱以后，这些东西鲜少在聘礼中出现。殿下百忙之中还这般费心，可见对你的爱重。”
爹说完后，特地看了看我，我垂目低首，说道：“是，彭城王殿下有心了。”
我和彭城王的第一次不约而同是“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第二次不约而同是浴佛节时的明悬寺进香，第三次不约而同是范晔的《后汉书》。洛阳是东汉国都，也是魏国新都。而今，我们同在洛阳，他亦用实际行动送了我一份不亚于《后汉书》的聘礼。单论价值，这份聘礼自然比不上内廷聘礼，但这份聘礼的重量和寓意却是内廷聘礼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他是真心实意想要与我共度一生的。我虽年轻，但谁真正爱我，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主司这才说道：“仆射所言甚是。当初，殿下托臣将聘礼一并带来时，臣也疑惑不解，殿下就是这样给臣解释的。”
“其他几位殿下可有为岳家特地再备聘礼？”爹的询问看似不经意，但我知道，他是替我问的。他是想借主司之口告诉我，彭城王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回仆射的话，其他五位殿下都未给新王妃家另备聘礼。当初，臣也很不理解，殿下为何要额外准备一份聘礼。殿下告诉臣，内廷司出聘礼是为彭城王纳王妃，是政治联姻；他出聘礼，是因为元勰要娶李媛华，是一个男子要娶与自己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妻子。”
正如我所料，其他五位殿下并未再给岳家准备聘礼。彭城王这是在告诉我，他并未只将这桩婚事当作政治联姻，他是真的喜欢我，在他心中，我就是与他一生一世白头到老的妻子。我与他相识不久，了解不深，然而，他却给了对我而言最珍贵的爱护。这份心意，我此生不忘，必然用一生来回报。
爹这才微微点头，说道：“殿下有心了。”
我正恍惚中，主司又亲手递给我一个盒子，说道：“这是彭城王殿下托微臣送给李姑娘的礼物。殿下说，请姑娘一定要亲手打开。”
三十件的聘礼外，他竟又给我准备了礼物？我纳闷不止，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支纯金打造的木槿花钗。金色花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么耀眼、那么夺目，正在一点一滴地夺取我的心。
彭城王怎么会知道我喜欢木槿花？我问主司道：“殿下为何还要特地送我一支木槿花钗？”
“殿下说，他曾听人说起，木槿花象征坚定不移的信念和矢志不渝的爱情。他爱重姑娘，也听说姑娘喜欢木槿花，故而有此物相赠。”彭城王知道我喜欢木槿花，定然是陛下告诉他的，他对我竟是如此在意。
这时，爹请主司稍候，带我进了房间。摒开众人，关上房门后，他说道：“媛华，现在我尚未收下彭城王的聘礼，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你仍觉得二皇子好，我有办法可以解除你和彭城王的婚约。只要你开口，我就帮你。不过你与二皇子婚后幸福与否，我便管不到了。为父这段时间也在想，尽管我跟你母亲希望你可以一世顺遂，但反过来想想，或许人生的酸甜苦辣还是需要自己亲自去尝试的。”
这段时间，我的心绪爹都是看在眼中的，难道他是不忍我如此，才决定帮我的吗？如今，事情尚有转机，可是，我真的要嫁给元恪吗？
我沉思过往，想起了我到洛阳后和元恪为数不多的点滴，又想到了爹曾说过的话。我与元恪只有幼年的一段过往，这些年，我与他相见不多，相交不深，我对他的了解又有多少？我和他，细细究来，又有多深的情意？
我与彭城王，虽只有三面之缘，但我能从那三面中真切地看出他是怎样一个人：第一面，我看到他有才有行，光风霁月；第二面，我看到他重情重义，敬母爱妻；第三面，我看到他开朗贴心，谈笑风生。今日，我真的要因为元恪而放弃我已然到手的大好姻缘吗？若我与元恪不曾相识，能嫁给彭城王，我必然不会有任何异议。况且，是他主动放弃的我，我没必要追着他不放。
我摇摇头：“爹开玩笑了，我做事，从不回头，也从不后悔。”
“你确定要嫁给彭城王吗？”
“确定。”
见我不再动摇，爹竟然笑了：“媛华，你心地善良，可是，若你嫁不了同样善良的夫婿，这善良于你而言只会是灾难。也许如今，你不能完全明白我的苦心，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若说赐婚当日，我还不明白爹的苦心，如今我已然明白他是对的。
于是，我出门，随爹一同收下了彭城王送来的聘礼，并对主司说道：“彭城王殿下实在有心。还请主司帮我转告彭城王殿下，此心此情，媛华必用一生来回报。”
内廷官员离开后，我只是专注地看着摆放在庭院内彭城王特地送来的三十种聘礼和木槿花钗：他对我是如此的重视，就连额外送的聘礼和礼物都别出心裁、煞费心思。即使娶我的是元恪，也一定做不到他这样。以小见大，往后余生，我和彭城王，必然会一生一世，恩爱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