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隙
一向威仪端重的坤宁宫今次却不那么振作,负责侍弄牡丹花的小宫女偷偷瞄向乱糟糟的正殿方向。
在蒋嬷嬷的指挥下,宫女们各司其职。
二等清理产房,一等布置正殿。
皇后娘娘的四个陪嫁婢女夏至,立春,白露,惊蛰则是将娘娘擦拭干净,裹在厚实的棉被里,抬到正殿。
小宫女们现下也不得闲着,牡丹花暂时不用浇了,她们现在负责的是清扫连廊。
她正在用心的洗着青石板台阶,余光中瞥到了被严严实实捂在被子里的皇后娘娘。
小宫女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收回了目光,娘娘…那青白的脸色真不像是个活人。
宫女们抬得再平稳,也藏不住从缝隙中滴落的鲜红血液,娘娘竟然一直在流着血。
怪道与她同一寝舍的几个入宫有年头的宫女都摇头,说皇后娘娘此次必定元气大伤,原本宫权尽数归于坤宁,但是如今这后宫的天怕是要变了。
赫舍里·玉敏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才终于醒来,一睁眼就是蒋嬷嬷那张憔悴空乏的脸。
“姑娘,你终于醒了!”蒋氏看着虚弱的皇后,不自觉唤上了未出阁时的称呼。
“孩子呢?是不是皇子?”赫舍里·玉敏紧抓着蒋嬷嬷的手,不顾下身撕裂的剧烈疼痛,焦急的询问。
“是个皇子,小阿哥很好,现在养在东配殿。”嬷嬷擦擦眼泪,激动的告诉皇后。
赫舍里氏顿感压力一轻,总算是对得起家族,对得起她身为国母的责任了。
“那…万岁爷呢?”赫舍里玉敏又问起了丈夫。
“万岁爷…万岁爷在乾清宫,您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蒋嬷嬷还记着昨晚康熙冷酷宣判的决定,她自小哺育皇后,把玉敏当做亲女儿一样照顾,很难劝服自己过得去这一关,面上自然带出了一些芥蒂。
玉敏何许人也,天生的早慧和父母的早逝造就了她时时刻刻察言观色的处境。
于是她十分轻易的看破了蒋嬷嬷脸上完全没有隐藏的那一丝异样,只是她知道自己问了,嬷嬷也不会说的。
趁蒋氏去殿外端药,玉敏唤来贴身宫女夏至把她扶起来。
夏至老实,把引枕靠在床头,正要将主子扶起来时,玉敏骤然开口询问。
“昨日皇上可是做了什么?”
夏至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下意识看向主子。
皇后的俏脸甚至不带一丝血色,嘴唇起皮,额上尽是因为疼痛而泛出的汗珠,她憔悴娇弱,身体的情况显然不堪重负。
只是她眼含的盈盈泪光却在清楚地提醒夏至,现在在询问她这个问题的人,不是大清朝的一国之母,而是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姐。
夏至缓缓地跪在了榻前,她不能,也不会欺瞒小姐。
“昨日小姐生产时有难产之兆,皇上和太皇太后都是要保皇子。”
玉敏侧过头去,她的教养和自尊不许她在人前落泪。
落泪除了发泄情绪之外完全无济于事,可是这一刻玉敏的心像是被狠狠捏住了般剧烈的疼痛,眼泪不住地滑落脸颊。
夏至红着眼圈,磕了个头退出正殿,留玉敏一人冷静。
在空寂无人的寝殿里,赫舍里·玉敏任由身体下沉,将自己沉浸在被子之中,泪水不住的滑落在丝绸上,留下滴滴点点的水痕,玉敏感觉身体的撕裂远远比不上心被摔在地上的破碎。
玉敏自记事起就知道大清朝的少年帝王玄烨将成为她的丈夫,她自然地倾心于帝王,她为了皇后之位,学习了整整十年的处理宫务,宫闱规矩。
为了玄烨,她污了手也脏了心,她那么自命清高的人做尽了恶事,她本应用来弹琴煮茶的手沾满了皇嗣的血,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却只换得他在她生死之际说出一句“保小”。
玉敏哭着哭着就笑了,她嘲讽自己这一生真像个笑话,为何不让她就死在生产那时,干脆地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蒋嬷嬷端着药准备进殿伺候,却听到隐约传出的痛哭。
她看着惭愧低头的夏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蒋嬷嬷叹了口气,现在责怪夏至不懂事也没有用,这件事后宫人尽皆知,瞒得住一时也瞒不住一世。
一旦有人道破了此事,以玉敏的性格,怎能不与皇帝起间隙?
玉敏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的为人看着端庄贤惠懂世故,实则清高孤傲心气高。
从小出生名门,养在深闺的少女一进宫就顺理成章的封后,掌权,孕子,玉敏的人生从无这么大的打击。
第一道挫折是前年承祜阿哥没养住去了,可那时还有皇帝的安慰。
这一次……
早在康熙道出那个决定时,蒋嬷嬷就知道皇帝和玉敏这辈子不可能再有下文了,玉敏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她再臣服于这个她深爱的男子。
蒋嬷嬷陪着心伤的抹眼泪,娘娘错了。
她最大的错就是心许一人,才会受得万般折磨。那人还是拥有后宫三千的九五至尊,如何能够给她全部的爱。
即使是原配皇后也不如能够稳住大局的嫡子,这就是帝王家的无情。
如果玉敏不爱康熙,她的皇后之位会比现在更稳,身居高位,岂非可以独坐钓鱼台,立于不败之地。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皇上驾到!”
蒋嬷嬷慌乱的用手绢擦拭脸上的泪水,走进内殿查看皇后娘娘的情况。
幸而康熙先是去东配殿探望了阿哥,他逗弄着稀罕的嫡子,手上的力道很轻,显然很是珍惜:“小阿哥,阿玛来看你了,阿玛给你取了个乳名,保成,叫你保成好不好。”
小阿哥生龙活虎,褪去了出生时的红彤彤的颜色,白白嫩嫩的颇为可爱。
康熙被孩子逗得龙颜大悦,怎么看都觉得嫡子聪慧,将来能够继承大统。
看完嫡子当然还要去探视千辛万苦才为他生下嫡子的皇后。
康熙掀开正殿厚厚的门帘,只看到跪在皇后床前的蒋嬷嬷和躺着的单薄身影。
正殿中尽是掩不住的血腥气,康熙紧锁眉头,几步迈到床前。
“皇后如何?”康熙以为玉敏还未醒转。
“娘娘醒了,奴婢正在伺候皇后喝药。”蒋嬷嬷低声回应。
康熙接过药碗,坐在床边本打算亲自喂玉敏喝药,却注意到了她紧紧闭着眼,苍白的脸上尽是泪痕。
他手一转,把药碗递还给蒋嬷嬷。
“这药似乎有些冷了,你下去再换一碗来。”康熙打发走了宫人,坤宁宫内殿寂静无声,只剩下玉敏微弱的喘息声。
“皇后,你已经知道了?”康熙的声音冷下去,质问着床上那个无声抗议的人。
玉敏猛地睁开眼,她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枕边人竟然还有如此冷酷残忍的一面,可是被如此冷淡的对待还是第一次。
“知道什么?万岁爷自己都不敢说出来吗?知道你可以随时舍弃你的发妻?知道你看中你的嫡子胜过一切?”
玉敏冷笑,一直以来都是她太天真了,康熙帝6岁登基,能够在凶恶的鳌拜手中夺回权力,能够压制住臣子坐稳皇位,怎么可能是什么简单的人?
“你是皇后,你应当知道现在大清的局面有多糟,有一个嫡子能够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玉敏忍着身上的疼痛硬是转过身去,她不想看见玄烨脸上虚伪的神情。
“是臣妾不懂事,皇上请回。”玉敏硬邦邦的说,她才刚刚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一条命,现在真的没有力气再和康熙争吵。
康熙被这不逊的态度堵住了,他看着皇后这副拒而远之的模样,只是硬邦邦地说了一句:“皇后好生养着身子。”
袖子一甩,黑着脸离开了坤宁宫。
蒋嬷嬷端着重新热过的汤药,走回正殿门前却正好撞见康熙甩袖离开的背影。
嬷嬷哀愁的叹了一口气,她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玉敏忍不下这口气,还是和皇帝闹矛盾了。
她若真是能忍,如今这样破败的身体何愁不能让皇帝深深歉疚。
可是嬷嬷了解她,玉敏不可能做的到!
她的清高,自尊和破碎的爱情从来都不容许出现低头求和这种事!
嬷嬷慌忙地走进正殿就看见只露出一个后脑的玉敏。
“娘娘您怎么翻身了,您疼不疼。”
只见床榻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迹,皇后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已经晕了过去。
“怎么…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来人,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