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自由幻想（二）
还是三年级，偶然一次，我发现我妈把家里的现金放在衣柜下边的抽屉里。用这些钱，我做了一件自认为非常了不起的大事。
我对全班男生说：“从今天开始，有意当我保镖者，都可以从我这里领走工资一百元，武器一把。但是在这个学期里，一定要听我的话。”
一百块钱对于小学低年级的学生而言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况且招保镖，或者更准确地说——拉帮结派，是只有动作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景。男生们都觉得很酷，于是一半的男生都被我收入麾下。
丫作为我最好的朋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帮保镖的头头，他问我：“你招这么多保镖干什么？”
我向他描绘了我宏伟的蓝图：“我要组建一个帮派。”
丫问：“帮派的名字叫什么？”
我说：“我还没有想好，暂时就叫它镖会吧。”
丫说：“哦，镖会，那镖会招满人之后干什么呢？”
我说：“我要带领镖会攻占整个学校，然后整个城市，再是整个国家，整个世界。”
丫震惊，说：“哇！要是我们统治了全世界，那我……那我……”
我告诉他：“你会成为美国总统。”
下课，我把这帮男生聚集在一起，在教室后边面对面排成两列。
我喊：“举刀。”他们就把玩具刀举起来。
我再喊：“放。”他们就把玩具刀放下。
我喊：“攻击。”他们两两相对碰一下刀，发出清脆的“嘭”一声。
本来只是过家家般的游戏，可是有一天，镖会里一个男孩被隔壁班的男生欺负了，他哭哭啼啼地找我给他报仇。我大怒，拍案而起，领着镖会一干人等堵在隔壁班门口。
他们班男生里威望最高的那个走到我面前，问：“你想怎么样？”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像电视里拍的那样冷笑三声，冲身后大喊：“列队。”
镖会众人迅速排成一列。
我：“举刀。”
众人把玩具刀举了起来。
隔壁班的人一看傻眼了，领头的那个连退好几步，脸色惊慌。
我以为他会跪下求饶，没想到他指着我鼻子高叫：“反了你，我要去告诉老师。”
这个男的，后来我鄙视了他三年，他像败家老鼠似的冲进办公室，把老师带了出来。由于我一直没喊放，所以我们班的这群男生一直傻愣愣举着刀子。
那老师气得脸色铁青，走到前排的丫面前，伸出手，说：“把刀给我。”
丫说：“我不，我们老大还没说放。”
那老师说：“不给罚你站一下午。”
丫乖乖把玩具刀给了那老师。后者又挨个把武器缴了下来，自此我的权力被彻底架空。
那老师举起手上的刀朝我挥了挥，像是在炫耀战利品一般，炫耀完后指着我说：“你跟我来一趟。”
我驶过南门菜场，菜场外表圆滚滚的像个大列巴面包，只不过里面黑黢黢一片，空洞洞的。菜场对面本来有一排店面，但是现在都拆了，只剩下一道高高的灰色围墙。在原先的店面里，有一家中国移动的专营店。
手机店的老板总是坐在柜台后面，翘着二郎腿，嚼着口香糖打着游戏。
手机在我家被列入禁品清单，准确地说，这个禁品清单只对我有效。不光是手机，我妈规定，不得上网，看电视也只能每周半小时。
六年级开始，我才注册了第一个qq账号，但登陆的时间从来没超过二十分钟。时间一久我妈就在客厅里大喊：“儿子，差不多该干嘛干嘛去了哦！”
我有时在班级群里聊得正欢快，不愿放下鼠标键盘，非要和我妈唱反调：“不要，我都已经是六年级的人了！”
我妈会冲进房间，强制关掉电脑主机，告诫我说：“你知不知道，手机网络是最害人的东西，你成绩还想不想要了？你们老师开家长会的时候都说了，一定不能让孩子玩电脑，更不能给他们手机。”
可是，我身边的朋友都打游戏，看日漫。他们在我身边聊起游戏，海盗王，火影忍者，我压根听不懂，没法加入到他们谈话当中。我像万顷翠中一点红，我感觉自己被孤立了。
和朋友出门，或是学校春游，秋游，同学拿出手机联机开黑，我在一旁什么都干不了，我很难受。
我向妈妈提出要求：“妈妈，我要买手机。”
我妈说：“好，我给你买一只学生手机。”
我说：“我不要学生手机，我要买智能手机”
我妈把我教育了一顿，反手给我举了好多例子，比如身边某个同事或是某个朋友的孩子本来成绩很好的，但就是因为买了手机，成绩一落千丈。因此得出结论：小孩子不可以碰手机。
我仗着自己成绩好，反对说：“成绩，成绩能当饭吃吗？”
我妈说：“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我决心一定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手机。
过完了年。我偷偷私藏了几千块钱压岁钱。
我跑到菜场门口那家移动专营店买了手机，那个时候4g刚出现，我买的第一台手机就是4g手机，虽然很便宜，只要八百多块。
我没有身份证，办不了电话卡，为了赚钱，老板用他自己的身份证给我办了卡。我捧着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机如获至宝，走在回家的人行道上，我感觉自己仿佛一瞬间长大了不少，成熟了不少，我看一切事物的眼神中都充斥着不屑。
哦，我明白了，这就是大人看世界的视角。
我第一次在手机上登陆了qq，第一次体验到了传说中的手机游戏，我像那只生活在井底的青蛙，有一天突然得到了一架潜望镜，从此井外的世界像我敞开，我由衷感叹：外面的世界真大，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可惜，我犯下了一个错误。我信任了我的外婆。在外婆和我坐公交车回老家的路上，我拿出了我的手机。
外婆问：“囡囡，这么好的手机是谁给你买的吗？”
我说：“我自己买的。”
外婆说：“哦，自己买的。”
我说：“这只手机是我偷偷买的，妈妈不让我用，所以你不要告诉妈妈。”
外婆答应了：“不告诉，不告诉。”
当天我妈值班，所以这台手机平安无事地陪我度过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还在被窝里，门突然被大力打开，门把手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我被惊醒，迷糊中以为梦里的仇家来寻仇，支起身子，看见我妈冲进房间，身后跟着我爸，两个人脸色冷峻。
我妈的语气比脸色更恐怖，冷冷地说：“拿出来吧，外婆已经和我说了。”
我心下大骂外婆这人怎么这么不会保守秘密，但于事无补，我想起昨天晚上我是枕着手机睡觉的，于是把手伸进枕头下面，摸出手机递给了我妈。
我妈接过手机翻看，冷笑：“你翅膀硬了呀，这种事情都敢干？”
我爸的表情像是刚被坦克轧过，面目狰狞，说：“手机给我，我去把它扔掉。”
我急了：“扔掉它干嘛呀？”
我妈说：“怎么了难道你还想用吗？”
我想说“想”，但理智告诉我要是我这么说今天怕是轻易出不了这个家门，于是我闭嘴接受父母轮番的思想教育。外婆看不下去，说：“你们少说他几句。”
我妈说“就是要让他知道知道。”
我紧盯外婆可憎的嘴脸，心说：“要不是你，我今天至于这样么。”
后来我想起来外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初年级的时候我被外婆抓到在学校门口的小摊上买了五块钱鸡柳，后者也是答应我不告诉妈妈的。
为此我发誓：今后有秘密一定不会告诉外婆。
我买的手机我爸没有扔，他拿去自己用了，我为此闷闷不乐了好久。家里对我的管控愈加严厉，我再次回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状态，我好不容易与同学建立起来的一条枢纽又被切断了。
我妈老是说，游戏会让上瘾，让人沉迷，但是说实话，我并未觉得游戏对我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我只不过只在两手空空无事可干的时候才会打打游戏。更何况，后来在玩了多年游戏后我发现，一个人打的游戏其实并不快乐。
我对我妈“游戏一定会勾人上瘾”的论段很是不满，我不是没有与我妈争论过，只是我妈一直固执己见，压根不会接受我的想法。
我想证明我妈的思想是错的，证明的方法便是我又拿着压岁钱出去买了一只手机。
我打算持有这个手机半个学期，之后骄傲地对我妈说，你看，我有手机，但我的成绩可是一点都没有下滑。
这只手机拥有比上一任更长的寿命，还拥有更加辉煌的生涯，在这只手机上，我完成了对蔓蔓的表白，上传了第一个“我的世界”地图，看完了整部的《斗破苍穹》和《斗罗大陆》。
我妈最后还是发现了我的手机，有一天打扫卫生的时候，我妈仔仔细细地翻了我房间的床头柜，之后告诉我说，自己就是知道我有手机，因为从前我隔三差五就会在饭桌上理论手机的事情，可最近这几个月没有了。
我妈搜出第二只手机那天，我开门走进家，油烟机沉寂着，不像以往那样轰隆作响，地板上一片狼藉。我以为是有贼进家了，赶忙把书包放到房间，走进房间看到床头柜的抽屉被拉开了，抽屉里空无一物，我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我也不说话，点了台灯埋头写作业。
然后我妈冲进来，赤着脚，每走一步都蹬得很用力。
我妈的第一句话是：“儿子，你让我很失望，非常非常失望。”
“我那么费力培养你，就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垃圾？”
我妈开始喋喋不休，一边哭一边拉扯着自己的头发，还一边告诉我我已经完了，我以后一定是一个社会败类。全心全意为我付出，结果就是养了一个罪犯，一个混混。
我妈让我不用再去读书了，撕了我的作业本，把我书包里的书扔的满地都是。
我一声都不敢吭。
我妈拿了一把刀来，说要么我们母子俩就这么死掉好了。
“儿子，我真想打死你，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未来不想看你被抓进警察局里去，那我们干脆就这么死掉算了。”
我妈打了我两巴掌，让我跪下磕头。
我没有这么做，我说：“我买这只手机是为了证明你错了，你算我有手机我也可以好成绩。”
可我得到的回复是：“我不会错的，要是没有手机，你还会更好的。”
我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厌恶自己的母亲。
我总结了两点道理：一、不会控制好自己的脾气的家长不是好家长。二、不懂得接受孩子观点，固执己见的家长不是好家长。由此可见，我妈半点都及不上“好家长”的概念。
可我毕竟是我妈的儿子，遗传了固执的基因。我就像“龟兔赛跑”里的那只慢乌龟，一路上蚯蚓、花儿、小草都劝我别费劲了，我爬死也爬不过兔子的。我不服，因此，他们想尽了办法要干我一炮。石头绊我一脚，大树撞我一下，老鹰把我叼到半空又丢下来，但我就是不信这个邪。
我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攒到两千多块，为此我攒了一年多。
我已经上初一了，我妈值班的日子，外公在我家。
我找了个借口，我说我下楼骑自行车在小区里骑几圈。
外公睡眼朦胧，说：“去吧，早点回来。”
我跑到菜场门口那家手机店，讨价还价买了一只手机。
自从我有了自己的性格之后，我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很可悲的家庭。
我的父母不理解我。我爸很少管我，可我妈一直逼迫着我用不属于自己的想法，方式去学习，去看待问题。我妈认为只有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是正确的，因此，一旦我对待事物的看法与我妈认为的存在偏差，后者就会觉得我的三观出现了问题，绞尽脑汁地想把我的想法与之统一起来。
有一次我妈说：“儿子，我真想把我的脑子和你的换一换，我代替你去学习，去做事情。”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你是你，我是我。”
我妈：“你就不觉得你自己活得很不开心吗？”
我说：“我活得很开心，要是用你的方式去生活，我还不如去死。”
我妈的偏执令我无奈，我不断反抗、反抗、反抗，我们就这么不知疲倦地对抗着。我心力憔悴，我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就不能改变那么一点点，做一个宽容、善良、大度、善解人意的妈妈。可惜这到头来还是空想，我妈总是觉得自己是最正确的。
所以在潜意识里，我妈会认为：既然我是对的，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去改变我自己呢？该改变的是你们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