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失魂落魄
宋野着一身新换的素衫倚在榻上，身上散发出的蒸腾水汽热红了为他上药的温允之的脸。
他打了个哈欠，垂眸问道：“允之哥哥，夜深了，你不睡吗？”
温允之托起他的脚踝上药，眼神专注，动作细致，无言的温柔蔓延其中。
宋野道：“真的不用在意，是我太娇气了，没走几步路就把脚掌磨破了。”
温允之温热的指尖落在脚掌磨破的地方，均匀地抹上药膏，耐心按揉，活络筋骨，然后道：“明早你就多睡会儿，我把早饭送来。”
他抬起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神情柔蜜，笑道：“我会照顾好你的，不用觉得麻烦。”
宋野垂眸道谢，他收起药膏放回柜子上，转头道：“你这儿的蜜饯吃完了，我再去拿点来。”
说完便出了门。
宋野支起下巴，落下长睫，纤白的足尖点在地上，仿佛点在人心尖尖。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印着朱花红纹的金箔，夹在指尖抖了抖，金箔无火自燃，袅袅细烟缠卷风中，循着一个方向飘去。
“阿祀。”
宋野趴在自己臂弯间轻唤，困倦的模样柔弱漂亮，眉心的红却愈艳。
“怎么了，小桃花？”
金箔中流露的声音酥麻入骨，含着缱绻情意，隐约又藏有笑意。
“我遇见了一个对我很好的人，他像我兄长一般爱惜我……阿祀，我有点想哥了，你说我就这样偷偷下了凡，他会不会到现在还在生我的气？”
“金神大人如此疼爱你，怎会生你的气，就算他真的生气，等你回去哄哄不就行了。”
那头的人似乎笑出了声，酥柔的音色红了人耳尖，他接着道：“两天后我来接你。”
宋野推拒：“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去。”
“可是我想我家小桃花了，天天想，日日想，只盼着他哪天想起我这位糟糠夫，愿意回家哄哄我，让我不再独守空房。”
他语气温柔深情，像极了缺少心上人疼爱的凡人情郎，抱怨受到的冷落，倾诉自己的绵绵情思。
一番甜言蜜语落在耳朵了，惹得宋野面染薄红，像朵初春开的娇桃。
他反驳道：“我才不是你家小桃花，你也不是我的糟糠夫。”
“哦？”
那人含笑悠然：“如果不是，那还请小公子帮我找找我家的小桃花。”笑意渐浓，“我家小桃花眉心有一点朱痣，生有一双爱笑的含情眸，总勾着我的魂……对了，他脖子上还戴着把长命锁，你若见过，定然不会忘记。”
他继续调笑：“请你一定要帮我找找，那小桃花偷走了我整颗心，到现在都未曾归还，害得我朝思暮想，日日夜夜都念着他，得了解不了的相思病。”
“我没偷你的心，也没害你得相思病。”
宋野辩解，金箔又欲再说，他急忙掐断细烟，生怕那头的人说出什么更调戏人的话来。
做完这些他才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旧染着红，似云霞朱色。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
当苏妄泽抱着一个漆黑小瓦罐出关时，天色正澄净，远处，云白浅浅，光辉漫柔。
他运气好，恰好赶上开饭。
今天桌上最丰盛的就是烧得肉汁浓稠的黄焖鸡了。
外酥里嫩，汁多肉甜，香气四溢，入口即登仙境。
苏妄泽一个饿虎扑食扒上饭桌，举筷正欲释放这几天沉积的洪荒之力，余光却瞥见宋野，立马斯文地坐下，蹙眉道：“怎么就一只鸡，不是让你多买几只鸡鸭吗？”
“买了，吃完了。”
温允之答道，又因位子被占，只好无可奈何站在宋野身边，耐心为他剥除肉中鸡骨。
这只鸡烧得极好，轻轻一扯，骨肉分离，浓郁的肉香随溢出的肉汁飘出，饿了七天的苏妄泽屏息凝神，生怕自己饿疯了去宋野碗里抢食吃。
也不知是他眼中渴望太明显，还是直勾勾盯过来的样子太吓人，宋野微微一笑，把碗托起道：“如果道长哥哥喜欢的话，那就都给你吧，我不介意。”
他大方，温允之却不大方，边擦着手上的油，边毫不客气地说道：“师父，这是阿野的，您要是饿了可以吃那边的萝卜炒肉和豆角，我还烧了一锅酸菜鱼，这些都够您吃了，还请您不要抢阿野的东西吃。”
说完他又转头对宋野笑道：“我做了梅子汤，等会儿凉好我就端给你。”
“还有前几天你说的桃酥，镇上没有，我试着做了几个，品相不错，味道也可以，放在你房间的桌子上了。”
宋野鼓起腮帮子点头应道：“嗯。”
温允之又忍不住多叮嘱几句：“不要吃太多，胀肚子。”
宋野冲他一笑，乖乖道：“好。”
苏妄泽端着自己那碗饭在边上越听越不对劲。
知道的是对客人的关心，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自家贤惠的小娘子对夫君的家常软语呢。
他扒了几口饭，盯了一眼坐在角落默默无闻的干饭人大徒弟，又看了看如沐春风，笑得像傻子的小徒弟，啃了一口酸菜鱼，然后放下碗筷。
苏妄泽皮笑肉不笑：“你刚才喊他阿野？”
温允之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苏妄泽的笑容逐渐狰狞：“谁允许你这么叫他的？”
“怎么了，师父？”
温允之不解，苏妄泽看着他懵懂的神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下脸道：“以后不准这么叫。”
“可是……”
温允之到嘴的解释被打断，宋野替他辩解道：“道长哥哥，不要生气了，阿野是我让他叫的，总叫宋公子也显得太疏远了。”
苏妄泽听得额角青筋抽抽。
宋野舔了舔唇上肉汁，润色的红唇娇艳，似一朵瑰花。
原本一肚子怨气苏妄泽看见如此之景，脸蹭一下烧起，可听到宋野的下一句话后肺又气炸了。
宋野接着道：“允之哥哥待我很好，你别欺负他了。”
“允，之，哥，哥！”
苏妄泽咬牙切齿，反复咀嚼这四个字，似笑非笑地看着温允之，看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温允之还从未见过苏妄泽这般表情，怎么形容呢——就像自己辛辛苦苦在外打拼，回来却发现心上人被别的野男人拐跑了。
眼看这桌好菜都要被妒火中烧的苏妄泽给掀了，叶漆沉声道：“师父，你炼的丹药。”
他抱起地上不起眼的小瓦罐放在桌上，敲敲罐口，道：“丹要冷了。”
苏妄泽恶狠狠地瞪了温允之一眼，揭开瓦罐从里面掏出一把小煤球，跟搓花生米一样双手合十一搓，搓掉上面的焦黑，露出内里赤红的皮。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细颈瓶子，把丹药一颗一颗塞进瓶子里，然后又瞪了不知所措的温允之一眼，拉起宋野去角落说话。
苏妄泽先开口，道：“这丹药可以暂时压制十恶咒一段日子，也能让你恢复法力，不过……”
他面色凝重，正欲说话，宋野却道：“我知道。”
他露出令人温暖的笑，“没关系，我受得了。”
苏妄泽仍然踌躇，有些心疼道：“忍忍开始就好，到后面服用时就不会受到反噬了，也不必再找人护法了。”
宋野点头，又道：“谢谢阿泽哥哥为我忙碌了七日，一定很辛苦吧。”
他边说边捧起苏妄泽的手，摊开掌心，指尖请抚过他掌心伤痕，低声道：“对不起，又让你为我受伤了。”
苏妄泽感觉掌心就像被羽毛抚过一般，轻轻柔柔，却又温柔无言。
他心里掺了蜜，语气也软了下来：“小伤小伤，没有什么大碍。”
宋野低头盯着伤痕，长睫微敛，“阿泽哥哥总不在意这些，即使满手伤痕都不会说。”
他说完，沉默了一下，然后取出里衣的小玉佛放进苏妄泽手中，问道：“阿泽哥哥，你什么时候回上神界？”
苏妄泽一愣，没料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宋野却话锋一转，又道：“是因为你的那个意中人吗？”
苏妄泽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瞪大眼睛，面颊逐渐滚烫：“谁，谁跟你说的？！”
宋野回道：“阿沐哥哥。”
“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
苏妄泽气得牙痒痒，内心却十分忐忑：“他跟你说，说了……我的心上人……是谁了吗？”
宋野道：“说了。”
苏妄泽呼吸一窒。
宋野看出他的紧张，笑道：“他说你喜欢玉遥池的一位俏丽仙子。”
苏妄泽这才回过神来，神情恍惚，不知心里的是失落还是侥幸。
他勉强笑了笑，点头道：“是啊，我是喜欢他。”
宋野更加不解：“如果喜欢，那为何要离开？”
苏妄泽望着他额间艳色的朱痣，仿佛忆起那年的绚烂繁花和自己的一眼心动。
他垂眸，澄净的眸子里只映入宋野一人，语气谦柔：“因为他有的心上人……而他的心上人不是我。”
苏妄泽反握住宋野的手，轻声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但我真的非常喜欢他，喜欢到现在也依然喜欢他。”
“他对我笑一下，我的心里就仿佛开了花。”
苏妄泽拉住宋野，诚恳道：“你对我笑一下，可以吗？”
宋野不明所以，却仍弯眸浅笑，眉目一派天真浪漫，温如云海柔软。
苏妄泽觉得自己真没救了。
丹炼完了，宋野要走了。
温允之将行囊收拾好，但宋野除了身上那件云纹素衫其余的都没要。
“真的什么都不带吗？”
温允之抱着一堆东西跟在宋野身后问，也难为他抱着一堆高过头顶的东西，俊脸都遮没了。
宋野被他这幅样子逗笑了，说道：“太多了，我背不动。”
温允之面颊泛红，殷勤道：“我帮你背。”
宋野笑道：“可我又不能一直让你背着，我们总要分开的。”
听见这句话，温允之的心骤然一沉。
他的声音微乎其微：“你不打算……带我走吗？”
“什么？”
宋野没听清，正欲再问一遍，却听温允之问道：“你，一个人……离开这里吗？”
他语气生涩异常，步伐沉重。
宋野觉得他语气奇怪，细听却又听不出什么别的来，只能当他有些不舍和担忧。
他回道：“不用担心，有人接我。”
“哦，原来是这样啊……”
温允之不知道自己之后是如何把话说完的，只知道等他回过神来，宋野已经下山，连背影都在山叶婆娑中失了踪迹。
来也突然，去也突然。
叶漆咬了一口新摘的果子，站在他师父师弟旁边嚼巴嚼巴，然后又咬一口。
等他把果子吃完，这时候还是没有人动。
他侧目看了一眼呆愣愣的师父，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师弟，只觉得这片山头就自己一个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