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姐姐回来了!”
宋虞方一回庆禄宫,小宁妃就抱着一只制作精致的老虎布偶凑了上来,满脸写着三个字“跟我玩”。
宋虞笑:“乖乖吃午膳,吃饱饱,下午你的穆什奇哥哥,就会带人来陪宁儿玩了。”
“宁儿又要有新朋友了吗?”小宁妃歪头,精致的眉眼里却流露一抹和她长相极不符合的娇憨,期期艾艾道,“那他可以陪宁儿玩捉迷藏吗?”
鹤归远……玩捉迷藏?
宋虞愣了一下,脑子里立马有了画面,她笑了声,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甩掉,摸摸小宁妃的脑袋:“宁儿乖,等人来了再说。”
小宁妃来了兴致,连中午吃饭都没要姑姑追着喂,自己捧着碗吃了好多,嘴里还念念有词:“上午吃饱饱,下午好跑跑。”
宋虞只吃了半碗就停了筷,静静地看小宁妃埋头大吃。这般漂亮又可爱的小宁妃,如果心智没有问题,那一定是个众星捧月,追求者成群的大美人呀。
思绪又飘到了宁太后身上,当初宁太后要小宁妃入宫,也是为了方便照顾她吧?小宁妃如今仅是孩童神智,那她当初……又是怎么傻的呢?
穆什奇有太后的牌子,一路出行畅通,一位短头发的蓝衣男子正与他并行。
这位男子并不像寻常男子一样将乌发留长用玉冠束起来,而是把头发剪得像和尚似的那样短,但是又不如和尚那般光秃秃,亮堂堂的,而是长着些短短的发茬,一路走来,十分引人注目。
他穿一身湖蓝色长袍,搭了一件月白色长衫,也不像和尚的打扮。面无表情,毫不在乎他人的眼光,举手投足间既有文人的儒雅,又颇有些我行我素的放荡,总之,很是奇怪。
穆什奇侧首看了一眼他,看他对这里似乎颇为熟悉的样子,便有些好奇道:“鹤兄,你以前进过宫?”
“嗯。”鹤归远轻启薄唇,低声道,“很久之前,我的老师曾在宫里担任太傅,教习皇子,我那时候常来见他。”
穆什奇恍然:“那鹤兄的老师,也就是虞姐姐的老师了?”
听见“虞姐姐”三个字,鹤归远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问:“谁?”
“宋虞姐姐啊。”穆什奇道,“我见她好几次了,她说我年纪小,不让我跟着你叫师妹,我便唤姐姐了。”
鹤归远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角几条笑纹似乎泄露了一丝笑意。
“我的老师,是她的亲祖父。”
穆什奇这个话匣子又打开了,开始喋喋不休与鹤归远讲述宋虞在宫里的伟岸事迹,从陈贵妃说到了年夜宴,又从搬迁庆禄宫说到了当今陛下身上。
最后总结道:“鹤兄,依我看,陛下确实如传闻里那般,对虞姐姐是极好的。”
极好的?鹤归远难得笑了声,只是这笑里具是讽刺。
要是好,怎么会让她受那么重的伤?
他游学在外,不知宋虞重回京城的消息,受允贤学士邀请入京,却听足了一耳朵这位宋女官的“光辉事迹”。
他本不欲管她,不曾想,又紧接着传来她重伤的消息。他想,还是来见见她吧,总归兄妹一场。
穆什奇带着人进了庆禄宫,宫人早就在等了,见人来了,立马将二位爷带去了后殿的园子里。绕过假山和竹林,四四方方的亭子里,一蓝一白两位女子,正坐在那里。
后殿宁静得很,除了亭中二人,竟是半点人影也无。鹤归远远远就瞧见她了,师妹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蓝衣,天蓝色,湖蓝色,浅蓝色,都是她常穿的颜色。
她垂眉低目,一只纤纤素手正在拨弄着石桌上的香炉。
“虞姐姐!”穆什奇率先一声打破寂静。
宋虞这才回头,正与来人的视线对上。
十多年了,他短发蓝衣,面目依旧是记忆里的样子,浓眉朗目,只是这些年风吹日晒四处奔波,他额上眼角都长了些许细纹,脸上是被岁月磨砺出的沧桑,但一双眼睛却是沉静的睿智的,好像一汪沉潭,寂静幽深,不起一丝波澜。
“鹤师兄。”
她喊出他的名字,慢慢红了眼眶。
故人相逢,鹤归远岂能不触动,纵然十几年前离别时二人闹得那般不愉快,可如今见了面,那些嫌隙自然而然就消失了,她依旧是他的小师妹。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能不在意。
他尚未回答,视线却落到她的腿上,他瞳孔紧缩,猛然一惊。师妹身下,竟然是——木头做的轮椅!
鹤归远心口剧痛,他匆忙两步,大步跨到宋虞身边,两只眼睛射出锐利的光,死死地盯着宋虞的双腿,他蹲下身来,缓缓伸出手,试图触碰,却又猛地缩回了手。
抬头,正对上宋虞通红的眼眶,她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因为一眨眼,那些水珠子就要掉出来了。
她软糯糯的声音,又似乎带了些委屈:“师兄。”
穆什奇见状,觉得自己甚是多余,拉着小宁妃去玩捉迷藏了,把地方和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两个人。
鹤归远只觉得脑子阵痛,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死死攥着拳,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的小师妹……
双腿残废了。
“对不起。”他艰难开口,嗓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悔意,“我该早些回来的。”
是师兄,没保护好你。
他走的时候,宋家尚如日中天,宋虞喜欢上那个顽劣的皇子,掉进了情爱的蜜罐里。
宋太傅辞官返乡的时候,他远在南疆,毫不知情,待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恩师已逝,宋虞与那位皇子到底无疾而终,已经回了苏州安家,有个名唤贺涵之的傻小子,整日跟在她身边嘘寒问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多好。
所以鹤归远又走了,继续他周游天下,四处求学的人生志向。这些年,他去过江南,去过漠北,甚至坐着船,跨过海洋……
他已经不再拘泥于南派与北派的学问之分,他从小学习儒学,成人后,也看起了其他家的学说。
墨家,法家,道家,甚至佛学,洋学,巫蛊……
他以为自己踏遍山河,历尽千帆,看遍红尘,已然十分洒脱。可今天,他看到失去双腿的宋虞,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懊悔充斥着他的心脏。
什么洒脱,他恨不得将伤害她的人,抽骨剥皮,碎尸万段,他还要施以最残忍恶毒的诅咒,诅咒他的魂灵,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瞧见师兄眉间神色凝重,面色难看,宋虞忍不住道:“师兄?要不,您先坐?”
她看见师兄,就好像看见了祖父,鹤归远与祖父很像,都是稳重踏实,颇有智慧,又值得人依靠的人。
看见他,宋虞心里就有了底,就好像,有了娘家人似的依靠。
鹤归远尚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坐到了石凳上,看向宋虞:“为何要回来?”
宋虞苦笑一声:“阿萝在京,我不能不管她。”
“她如今可好?”
“还在宫里住着,一切尚好。”
宋萝。鹤归远脑子里浮现那个小不点的样子,听闻她嫁去了晋王府,那般胆小又没脑子的小姑娘,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鹤归远沉声:“你们以后怎么办?还是像这样留在宫里?”
“不。”宋虞摇摇头,脸上的笑有些凉,“我要回家去,这宫里……我不想待了。”
“不想待就回去吧。”鹤归远眸光微动,“师兄陪你。
闻言,宋虞却愣住,抬眸愕然地看向他。
师兄变了。
不知是岁月磨砺了他,还是什么旁的事改变了他,叫他连性子都变了。换作从前,她这般模样,师兄虽然心疼,可嘴上从不饶人,一定会重重责备,教训得她掉眼泪。
而现在,他居然这般温和,没有质问,没有责备,他只是问她想去哪,他陪着,仅此而已。
她垂着头不说话,好安静。鹤归远皱眉,捧起她的脸一瞧,竟已是泪流满面,落泪无声。
“师兄……”
在亲近的人面前,宋虞终于不再强撑着冷静懂事的样子,她捂着眼睛,忍不住喉咙里的哽咽。
“我现在这般,是不是很丢人,很狼狈,很没用?我是不是,给宋家丢人了?给我祖父丢人了?”
“我后悔了,师兄,我后悔了……”不等鹤归远回答,她依旧泣不成声,“我当年,就不该留下来……”
就不该留下来。
一番话,又勾起了鹤归远,沉睡已久的记忆。
其实那时候,他是要宋虞跟她一起走的。
他年少气盛,又占着大师兄的身份,经常训斥她,而她呢,亦是面团脸石头心,看着好拿捏,实际上比谁都倔。
他气她沉湎情爱,荒废学业,她亦气他狗拿耗子,多费闲心。
最后他冷冷放了狠话:“宋虞,你以后,可千万别后悔!”
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已经年近三十,而她也已二十有五,在这个能当爹妈的年纪,她对他说,她后悔了。
他想恶狠狠地说,没用了!好气一气当年不听话宋虞,好出一口这些年来,每每想起,都积攒在胸口难以疏解的郁气!
可是见到宋虞哭成那般模样,所有难听的话都咽了下去,他只伸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轻声说:“没关系,不晚的。”
不晚的。宋虞悲恸大哭。
我才二十五,我还来得及。
十年前,我固执己见,非要和他在一起,而如今,我满身伤痕,却只想逃离。
“陛下,这儿人来人往,叫人瞧见岂不是……”
“笨死你得了,你,去叫人,把这段路封死,别让人进,这不就不会有人看见了。”
“啊?啊……好,陛下,陛下您慢点……”
穆什奇和那陌生男人方一进了庆禄宫,赵奉易就立刻打听好了他们的见面位置,据说是在后殿园子,那更好办了。
于是赵奉易叫人架了梯子过来,在庆禄宫的宫墙外,先找好一个距离最近,视角最好的方位,然后他亲自爬上去——偷窥!
呸!真龙天子怎么能叫偷窥呢?那叫巡视他的领地!
总而言之,赵奉易还是偷偷摸摸上了墙,这个位置在假山的后面,可以挡住身形,但是稍微歪一歪头,就能将园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赵奉易探着头,正好看见了宋虞和那人坐在亭子里,正说着话。
那人头发长不长短不短,十分奇怪,身上穿的里外衣服颜色都不搭,都不知道怎么挑的,还有这脸,饱受沧桑……比他赵奉易还要显老好几岁啊!
赵奉易挑挑剔剔,嘴里嘀嘀咕咕,而后,他看见宋虞垂下了头,而那男人——却将宋虞的脸捧了起来!
赵奉易脸色发白,眼睛里几欲冒火,他攥紧拳头,狠狠锤了下墙头,震得他骨头发麻。
宋虞,你在干什么啊,你对我避之不及,却就这般任由那个男人占便宜是吗?
他只恨自己偷偷摸摸爬墙头见不得人,不然他定要将这男人拉开,狠狠教训一顿!
然而,出乎他意料,宋虞却哭了。她哭的那般伤心,眼泪糊了满脸,她张着嘴大哭,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又丑又好笑,是丝毫不顾及形象和颜面的。
赵奉易想笑,可是他笑不出来,那笑容在他脸上,却是比哭还难看。
可她从来没在他面前这般肆意号啕大哭过。
赵奉易黯然神伤。
也就是说,她待那男人,是比他要亲近的。
宋虞不知道,鹤归远也不知道,她哇哇大哭的时候,亦有一个人,在那见不得人的墙头,也悄悄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