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赵奉易拿了小像就再没还给她,只理直气壮道:“留那几张破纸作甚?如今真人就在身边,想看就来看就是了。”
这话多熟悉,好像数年前,谁也这么对他说过一样。
宋虞没话反驳,终究没要回来。许是白天因为这事费口舌闹得太多,夜里入睡时,年少时见到的那张画却再次入梦。
在少年赵奉易寝宫,压在他枕头下的一本册子里,夹着一张薄薄的纸。
梦是朦朦胧胧的,许是年代久远有些记不清了,连着梦里的家具陈设都是模糊的,只有那张画,白的纸,黑的墨,格外清晰。
少年宋虞端着那张纸,眼睛蓦然睁大,流露出不可置信来。
画是寥寥几笔速成的,但仍能辨认出来,画的是两人,坐于高台上。一人长胡须,面露老态,却是慈眉善目,另一人却是个丫头片子,乖巧坐在老人身边的蒲团上。小小丫头身形画的憨态可掬,可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凶,看起来好似在闹脾气似的。高台之下,皆是一片拥挤人头。
只有宋虞再熟悉不过,一眼便认了出来,这高台是她宋府讲经楼,那老头分明是她祖父,而这丫头,便是她。高台之下,皆是五湖四海赶来求学的书生弟子。
这般场景,在宋虞一家未入京前,每年皆要在宋府上演一次。画中的小孩也不是在闹脾气,是在严肃着脸,义正严词地反驳,与人辩解,这般神态落到一个孩童的脸上,是有一点奇怪了。
学子求学,解疑答惑,畅所欲言。自宋虞能流利说话起,便听祖父与那些学生讲学解惑,后来,讲经楼便有了她一席之地,人虽年幼,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晰,句句有理,直击要害,多少学子在她手下被辩得下不来台。她若是被人难住了,便扭头看向祖父,祖父安抚地拍拍她的脑袋,尚才开口解说,为那人解惑,也为她解了惑。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宋虞的见识学识口才,怎能不突飞猛进。她小小年纪,便已经以一口伶牙俐齿好辩才出名了。
宋虞莫名湿了眼眶,那时候心无旁骛每日研究学问,虽然辛苦,但也充实。每每看到那些学子,自己总会发自内心地愉悦,替祖父骄傲。
可是那样的日子,再也不复返了。
也许是因为此时是二十五岁的宋虞意念在她十五岁时的梦里,时过境迁,感触更深,所以梦里的宋虞似乎不自觉地,比当年发现这张图画时的宋虞心绪更为复杂。
赵奉易为什么会有这张图?少年宋虞心脏砰砰直跳,她曾问赵奉易为什么对她不一般,被赵奉易回避揭过,可是到底为什么呢?宋虞心想,他们……是不是早就见过?
宋虞将画纸连同册子放回原处,提着裙子,忙不迭飞快跑了出去。她跑得那样着急,吓坏了路上遇到的宫人,还以为大公主或者皇后娘娘那出了什么岔子。
宋虞一路奔去内务司起居局,对掌管起居的总管道:“劳烦公公,我想寻六殿下三十三年,三十四年,三十五年每年春日的起居记录。”
主管摇摇头:“皇子起居,亦不可随意泄露。”
宋虞亮出了皇后凤牌,那主管公公点了头,恭恭敬敬去寻记录递到宋虞手里。
元帝三十四年春,生时疫,移居宫外行宫单独居住,时年七月盛夏,病好,归京。
宋虞翻到这一页,顿住了指尖,恍惚了眼。
三十四年春,恍若时空倒退,万般回忆涌上心头,电光火石间,似乎真有这么一个人,在宋虞脑海里浮现。
那是一个午后,年幼的小宋虞独自坐在后院里晒太阳,漫不经心嗑着瓜子,一只红色翎羽的箭矢越过高墙,直直落到小宋虞面前。小宋虞被吓得一个弹跳,叫起来:“谁要害我?”
墙那边,一个人头从墙头上吭哧吭哧冒了出来,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小妹妹,是我没准头,不小心丢了进来,你把它捡起来扔给我罢。”
最近时逢宋太傅讲学的日子,宋府周边人也多人流量极大,出现个陌生人也没什么稀奇的,宋虞倒是不怕。
抬头望去,只见那人头缠着面纱,看不清楚脸,听声音,年纪却是和她差不多的样子,还是个孩子。宋虞仰了脸问:“青天白日,你为何遮遮掩掩的?”
那人朗声笑道:“脸上生了痘,怕吓着人。”瞧见小宋虞的脸,却好似认识似的,惊讶道:“原来是你呀,小妹妹,我见过你,你骂人可超厉害呢!”
听这话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宋虞可气红了脸:“胡说八道!我才不是骂人!”
“是是是,不是骂人。”那人忍着笑,顺着她的话说,“小妹妹伶牙俐齿,嘴巴好生厉害呢。”
小宋虞懒得理他,气哼哼地捡起箭矢向他丢过去,由于人矮力气还小,丢了三四次才算丢到那人面前,叫他一把攥住,冲她道:“谢谢啦小妹妹!”
而后冲她摆了摆手,便不见了踪影。宋虞在墙后,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外边他的声音。
“你瞧你那箭法烂得,这么高的墙,你是往天上射才能射进去吧?”
“兄长,这是宋家的后院……”
“得了,讲经楼也见过了,还不走?怎么,你还想向先生求教不成?兄长要是没记错,你学的是北派吧?”
“兄长懂什么,虽然分为北派南派,可天下的知识都是相通的……”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交谈声,马蹄哒哒声,渐行渐远,渐渐模糊,直到一切归为寂静。
“哼,原来是北派的学生!”小宋虞攥着拳,“早知道就不把那东西轻易给他了,真是便宜他了!”
“可是……”小宋虞自言自语,暗自咂摸,“虽有南北派之分,可天下的知识都是相通的……这话,倒也没错……”
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宋虞拿着记录簿的手微微颤抖,半晌,她将记录簿合上,归还给了主管公公:“多谢公公。”
回去的路上,宋虞脑子都是嗡嗡的。如果那时自己遇到的少年,真的是少年赵奉易,那他必是去过宋府讲经楼……可是,他六殿下,不是宫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不学无术吗?他去讲经楼做什么?那段独到的见解,竟是出自他之口?
赵奉易这厢原本跟宋虞玩剪纸得好好的,说自己收藏的金箔纸现在还能拿出来用,叫宋虞去他寝室里找,自己去小厨房端点水果点心,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等自己端着水果点心回来,嘿,人竟然没了?
赵奉易火急火燎,寻思宋虞不能不告而别吧,匆匆出来寻人,走到门口,正巧与赶回来的宋虞遇上。
“你去哪了?”赵奉易委屈巴巴,“出来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你没吭声就走了。”
却见宋虞微红的眼圈,赵奉易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宋虞抬起眸子与他对上,认真问道:“殿下,三十四年春天,你得了病,搬去宫外静养,直到七月份才回来。那个春天,你去哪了?”
每说一句,赵奉易的心都要提一下,赵奉易察觉她是知道了什么,可自己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解释起。
“殿下现在还要瞒我吗?”宋虞红了眼眶,“殿下现在,还是决定什么都不告诉我吗?”
“阿虞!”赵奉易心脏一阵紧缩,上前一步握住宋虞的手,安抚,“不是,我不是……”
“那一年,有个缠着面纱的小哥哥,失手将箭矢射进了我家后院,我将箭矢拾起来还给他。赵庭疏,那个人,是你吗?”宋虞一边回忆,揣测道,“他还有一位兄长同行,现在猜来看,莫不是宁世子吧?”
全中。赵奉易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情绪来,牵着宋虞的手到自己寝宫去。
赵奉易上了床,敲了敲墙板,然后一块块卸了下来,宋虞屏住呼吸,一整面墙都打通做了暗壁,摆满了书。让宋虞惊讶的不是书的数量,而是名目。一眼望去,兵法史册古籍各有涉猎,尽是些费脑子的高深东西,是赵奉易桌子上不会出现的东西。
“你看吧阿虞。”赵奉易苦笑一声,掩饰不住眼睛里的难过,“那一年我借病出宫,耐不住寂寞与兄长去了别处玩,时值宋府讲经楼开放,我久闻睢谨先生名声,便闹着要兄长带我一同去见识见识。你见到的人,确实是我。”
“对不起,这么长时间,一直在骗你。”
“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也想成为太子那样的人,心怀天下,福泽苍生,哪怕能微尽绵薄之力……可是,父皇不需要那么多优秀的儿子,宁家也不需要一个聪慧的皇子外孙,所有人,都要我做个平庸无害的人。”
不学无术是假的,愚笨顽劣也是假的,他生来聪慧,本该是极喜爱学问的,可天家给了他衣食无忧的生活,给了他尊贵的身份,就相应地收去了一些东西,譬如自由,譬如独立的人格。
“阿虞。”他跳下来,牵住宋虞的手,像做错事的孩子,手心里竟也紧张地发了潮,“你会原谅我吗?”
宋虞还能说什么呢,她面前的少年,眼里是紧张和希冀,心里却是一片赤诚与真心,她弯了弯唇,轻声道:“真是个傻瓜。”
“早些告诉我不就好了。”
是啊,早些告诉她不就好了。她既然从一堆那般优秀的人里选择了并不优秀的你,你又何必担心她会轻易离你而去。
赵奉易欣喜道:“阿虞不生我气啦?”
宋虞别过脸去,佯装生气道:“也不知道藏一张破画在书里做什么,明明人就在身边,想看看就是了。”眉梢是忍不住上扬的笑意。
赵奉易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叫宋虞知道了偷藏她画的事,登时脸烧红了起来,结巴道:“噢……原来你……那个其实……我……”
半天也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来,半晌,他终于放弃了,将人虚虚拢进怀里,松口气道:“所以终于可以跟阿虞说实话了,我才不是见色起意,我早就因为你的才华,仰慕过你。”
始于才华,蓄意接近,合于品性,情之所起。
缘分就是这样神奇。
他于拥挤人群,抬首仰望讲经楼,兴致所起,随手匆匆几笔画下高台之上先生与女娃时,不曾想过,这个人会成为他一生的挚爱。
他的以后,将会千丝万缕地和她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