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当年情
昏暗大厅内,阵阵焚香弥散空中。室内清一色的是红木家具,桌上摆着的茶杯水壶也都是有年代的瓷器,身处此中,看起来就如同身处民国时期的某个武术世家之中。
寻常人来此,可能第一眼就会被这场景震撼。但苏泽不同,在他童年记忆里自己来过这里太多次。熟悉,就是击破神秘感最好的武器。
苏泽走到大厅尽头,直接坐在离主位最近的一把椅子上。
一把座位很宽,靠背很高,和扶手连为一体的椅子。
那根本就是张太师椅,只是不在主座上,反而被放置在了主座旁边的位置。而真正的主座则放着一把木制躺椅,看起来是整个大厅里唯一具有现代气息的东西。
躺椅上的老人听到动静,缓缓看向苏泽。停留在十多年的记忆和面前这个逐渐踏入中年的男人渐渐吻合起来。
“你回来了?”老人问道,他的喉咙里好像有块浓痰,吐字含糊不清。
“嗯。”苏泽低声回应,道:“我想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谁?”
“师姐。”
“你有很多师姐。”
“错了。”苏泽摇了摇头,“我只有一个师姐,你也知道我说的哪个。”
“咳,咳……”老人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自己的肺都吐出来。他稍稍平息内息,看向苏泽的眼里已经带上了些许失落,“你还不能原谅武馆吗?”
苏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许是他不想回答,也许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只能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师姐的下落。”
“唉。”
心知苏泽执拗的个性,他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他心中的释然和原谅依旧遥遥无期。老人收敛起失落的心神,苍老的脸皮微微抽动。
“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苏泽顿了顿,“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在质问我吗?”
苏泽不答,但意思已经表露的很明显了。
老人冷笑道:“如果我告诉你,那时候的你就会回来吗?”
“事情涉及师姐,我当然会回来。”
“不,你不会的。”老人坚决地摇了摇头,似乎他比苏泽还要了解自己。
“我不想和你做小儿之争,告诉我在我离开后师姐的情况,我立马就走。”
老人闻言,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干枯的手掌狠狠拍在一旁的木桌上。肉掌和实木相撞,发出一声巨响,巨响过后又是数道细细簌簌的细小声音,竟是在这一掌之下,木桌微微开裂所发出的声音。
苏泽冷冷看着老人:“悠着点,这么贵的桌子,打坏了不心疼?”
老人一愣,他收起手掌,语气中透出前所未有的落寞:“我以为……你会说‘老人就不要动手示威了,这一掌下去,手疼不疼’?”
苏泽学着他冷笑道:“这么戳心窝子的话我可说不出来,你自己留着吧。”
老人看向木桌上如蛛网般裂开的痕迹,恍惚间有一种感觉,宛如自己在看前半生结下的因果。这繁杂的因果报应,当年的轻狂与深沉,心机与忿怒,终于都一一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无艳……她在你走后,就在武馆任职。她的天赋不高,但做个教员,教教孩子还是足够的。”
“说下去。”
“十四年前,也就是你离开此地的一年后,她认识了一个英国人。一开始我们以为他们见不会有什么,谁知道情感就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他们最后走到了一起。两年后两人便办了婚事,之后顺理成章地,无艳怀了那人的孩子,只是天不随人愿,她没能看到自己的孩子长成就撒手人寰。”
和苏泽猜测的事情脉络差距不大,但还有一事未明。苏泽问道:“孩子的父亲呢?”
老人也面露沉思之色:“不知道。无艳在和那人结婚后就从广州搬走,去到了另一座城市发展。而我听说那人在孩子诞生前就因为一件要事出了国,之后就杳无音讯,没有任何人见过他。”
“嗯?”苏泽总感觉此事疑点重重,像是被人刻意蒙上一层迷雾:“那人的信息。”
“外国人的名字,那么长一串我怎么记得住?不过我听别人说,那人有个中文名,叫……史杰英什么的。”
“史杰英。”苏泽暗暗记下这个名字,从太师椅上起身,“知道了。若是又发现了关于这个人的消息,请及时联系我。”
“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你要请我多两杯茶吗?”
“你想喝吗?”
“算了。”苏泽依旧面如寒霜,不因老人表现出的善意有所动摇。正要离去之时,却闻老人又蓦地一声长叹。
“你就那么痛恨自己的故乡吗?”
“痛恨?”苏泽反问道,转头看向老人。两对目光如战场上争锋相对的利刃长缨,猛然相交间溅出万般火花。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这里,而且为什么我年纪愈大,对这里的厌恶感就愈发强烈?你问你,师姐远嫁到他乡,这么多年来你看关心过她的消息吗。没有,一点没有,你连她的生死都不关心。明明是武馆自家的孩子,就因为她天资不高,你们就对她百般冷落。她明明和我一样从小在这里长大,将此地视为故乡,然后呢,你们这些该成为她‘亲人’的人,到底是怎样对待她的?”
老人沉默片刻,声音干涩:“所以,你是为了让我们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才决定离开的吗?”
“不只是师姐,还有其他师兄弟。你们这样的人从来不会考虑到他人的感受,将自身期望强压到他人身上,不管他人到底是什么想法。而后辈的意见和感受,你们却全然视而不见,在你们不知不觉之间,武馆其实已经走到了四分五裂的边缘了。”
“你觉得你离开就是最正确的决定吗?”老人面色转冷,语气冰寒,但握着扶手,还在微微颤动的双手昭示着内心的惊涛骇浪,“别忘了,你自己才是受益者!”
“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这样的关注,我不需要从自己的同辈身上掠夺而来的关心!”
“我有能力,我有天赋,我能凭着自己的力量去争,去抢,去得到自己该得的一切。说到底,是你们对我失去了信心,才回想用打压同辈的方式凸显我的地位。你们觉得这是对我最好的关怀吗,你们想过其他人的感受,想过……我的感受吗?”
嘶吼,撕心裂肺的怒吼震撼了整个大厅。老人一时无语,紧握着扶手的手掌轻轻松开。尽管那么多年过去,他已经知道了当年苏泽的不满来源何处,但今日听他亲自说出口,心里仍有难以道出的感受。
“我……”
“我离开,不是示威,亦不是闹脾气。我是希望整个武馆的人都稍稍冷静一下,没了我,你们能更好的沟通,打开彼此的心结,整个武馆的人心就还有机会凝聚在一起。”
激动地将内心所想讲出,积攒了十多年得愤怒一朝泄出,苏泽深吸一口气,只感觉心里畅快许多,来在此地的压抑感也渐渐化消了。
“你知道当时那些师兄弟看我的眼神是怎样的吗?那不是看兄弟的眼神,在他们眼里,我才是那个夺走了他们一切的恶魔。”
留下这句话后,苏泽彻底离开了大厅,只留下老人独自守在寂寞的黑暗之中。
错也好,对也好,如今都随风而逝。
爱也好,恨也好,在漫长的岁月中都被磨去痕迹。
老人本以为多年的离去,已能让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回心转意,而今日的会面却让他明白了一点——苏泽仍在失望,仍在对自己,对整个武馆的人感到失望。
自己错了吗,自己真的错了吗?
一句句扪心的质问,让老人心情愈发萧索。他看着苏泽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