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往事
明，弘治十三年。
五郎君站在高峰，冷风拂过面颊，黄昏映照着山崖下越来越旺的火势，火中夹杂着凡人的哭喊，泣血，悲伤，愤怒。他冷冷看着这一切，妄图看出什么，妄图以此情此景唤出潜藏在心中的情感。
是不忍，是快意，甚至可能是变态的残忍，究竟是哪一种？
五郎君不知，他也感受不到。看着宛如炼狱一般的人间百态，他的内心毫无触动，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问道：“你感觉到什么吗？”
“没有。”这是五郎君的回答。
他按住胸口，那里明明有一颗鲜活的心脏，在自己化形成功后便依靠着它的跳动活命。自己能感觉到生命的体征，能感觉到自己确确实实地活在这个世上，只是……
她接着问道：“你找到活着的意义了吗？”
“没有。”五郎君松开手，“什么都没有。”
……
不是所有人都有名字的。
刚刚出生的婴儿，在父母尚未给他们取名之时，他们就是没有名字的生物，当然，这点小瑕疵并不影响他们的生命。
而对没有语言的动物来说，名字更是完全陌生的东西。就算是父母要辨认自己的孩子，也只能通过外貌和气味的差异来辨别。
那段没有名字的记忆，五郎君已经感到十分模糊了，时隔太久，而且那个时候自己并没有保留太多记忆的能力，只有一些零星的记忆碎片，昭示着自己曾经在山林间自由穿梭，直到有一天，在一处隐秘山洞之中，自己似乎是触及了某个奇妙的所在，在一阵白色光亮之后，自己的生命形态便由此改变。
本为山魈的自己，由此化为了人形。
自化为人形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发现脑中存在数个不同的声音，陷入回忆之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非由单一灵体组成，在白光骤起之刻，在场一共有五头山魈，得此机缘，原本应该化出五道人形，最后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五个灵魂共用一个躯体，造就了这个一体五魂的怪胎。
当时的自己虽然化出人形，但懵懂无知之间，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和以往不同，但没有人的教导，还是只能按照山魈的习性生活，一边尝试习惯五个意识在脑中共同存在发声，一边在山林间寻找食物，继续照常生活下去。
与此同时，尚未得名的五郎君也开始逐渐发觉自己的能力，他开始使用一些小法术，同时也发现自己能够将已经死去的动物尸体收为己用，只是这些尸体玩具的保存时间不长，一般来说行动几天后就彻底报废了。
在山林间住了不知多少的岁月后，五郎君终于见到了第一个人。
那时他在化形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一个女孩，看样子还属于人类中的幼年期，背上背着一个柴篓，看样子应该是跟着大人来山间砍柴时不慎走丢了。
五郎君仍记着遇见她时的画面，他在当时已经学会了用四肢行走以及用简单的工具，为了避寒，他腰上系着动物的皮毛，身上披了一件草皮制成的披风，虽然样子还是很怪，但至少没有把她吓走。
而她呢，当时看向自己的眼中，带着几分欣喜，又带着几分畏惧呢？可能还是后者居多吧。当时她额上已布满汗珠，双手抓着柴篓的背带，像一只怕生的小兽一般和自己保持着几分距离。
五郎君当时对她已经极有兴趣，这种兴趣类似孩子看到新奇的玩具，她走向女孩，也不顾女孩是否感到恐惧。五郎君直直走到她面前，看着身高只到自己腰部的她，用化形后自然学会的人类语言，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人？”
女孩抿了抿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古怪的问题，片刻后回了一个干涩的答案：“是，我是人。”
“做人，是什么感觉？”
她想了想，道：“很累。”
“累？”
“你看我陪阿爹砍柴，上山下山走四个时辰的路，还要把柴背回去，这东西可重了。”
“累？”五郎君看向女孩身后的柴篓，“这就是累？”
“当然了，你这个人没有砍过柴吗？”
“没有。”
“啊，那你怎么生火啊，冬天不生火的话你会冻死的吧？”
“我会捡地上的树枝，或者折断树的枝干，用它们来点火。”
女孩看着五郎君一身原始人的装扮，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你有刀吗？”
“刀？那是什么？”
“好吧，看样子是没有了。那斧头呢？”
“刀，斧头？那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没有刀，没有斧头，难怪你不会砍柴了。”女孩叹了口气，她毕竟年幼，对人没有多少戒心，看出五郎君对他没有敌意之后就自然和他亲近起来。装模做样地慢步于树林中，五郎君跟随在后。
“所以，那是什么，独属于人类的东西吗？”
“是啊，可惜这里没有铁，我也没有阿公的功夫，不然我就帮你打造柴刀和斧头好了。”
“铁，那是什么？”
“一种金属啦，话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直到女孩看见路边一块形状规整的石头，突然来了灵感：“没有铁，其实石头也差不多。可惜如果我们要把石头雕琢成斧头的样子，又不知道需要多久了。”
“石头？”五郎君捡起石块，道：“这个吗？”
“是啊。”
“要怎么做，它才能变成斧头？”
女孩向五郎君比划着斧刃该有的样子，五郎君心中了然，初现威能，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力量被运用于指尖，削石如泥，很快就将石头雕刻出了斧刃该有的样子。
“哇，你这么厉害！”女孩由衷赞叹，不过也仅限赞叹而已。心思纯良的她只有对五郎君的佩服，一点不觉得害怕。
“这就是斧头了吗？”
“那……还真不是，至少还要有握柄吧，而且握柄还得和斧刃绑起来。”
“握柄？这又是什么？”
“真是麻烦，好啦好啦，我会帮你做的，你那么厉害应该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半晌后，见五郎君一句话都不说，女孩有些生气地鼓起了嘴巴：“你连句谢谢都不说？”
“什么是谢谢？”
“这是礼貌啦，别人帮你做事的时候你就要这么说。唉，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两人一边进行着这般在常人眼内匪夷所思的对话，一边制作着石斧。五郎君第一次和人类接触，第一次从人类身上得到如此多的知识，他看着女孩因为勤劳而红扑扑的面颊，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莫名涌上心头。
“怎么了？”看到五郎君突然停下动作，女孩疑惑地问道。
五郎君站起身来，将制作完成的石斧提起，端详着石斧的锋刃，道：“这就是斧头。”
“是啊。”女孩突然犹豫起来。五郎君虽然生性天真，但对人的情感感知敏锐，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能帮你制作斧头，也能教你制作刀，锄头，但你要记住，这些工具只能用来耕作，不能用来上伤人。”
“伤人？”
“是啊。”女孩指着石斧上泛着寒光的锋刃，道：“你看，那么重，又那么锋利的东西，要是劈在人身上，一定会出人命的吧。”
“为什么要用它来伤人，我不懂。”
“你不懂是最好的啦。”女孩松了口气，伸手拉住五郎君的手掌。五郎君低头看向手心传来的些许温度，再看向女孩脸上的笑容，那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再次出现。
“有些人就是这样，要么是为了一己私利，要么是见不得别人好，就想要去伤害别人，你不会有这种念头就很好。”
“不能为了自己伤害别人吗？”
“是啊，损害别人，只为自己的利益。这种行为就是错误的”
“那我在山林间生活，为了获取食物，也常常杀死其他动物，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用他们的皮毛御寒，这么说，我做的也是错了。”
“这……也不是，阿爹有时候也会带我吃肉，但人和动物不同。你杀动物没关系，伤害人就是不行。”
“为何了？”
“我……”女孩一时语塞，顿了顿，道：“这是规矩。”
“规矩？”
“规矩告诉我们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若是做了规矩不允许的事情，人就会受到惩罚，为了避免这种惩罚，人才会按照伦理纲常行事。规矩规定了人类不能伤害他人，我们就要依此而做。”
不知名的女孩，从未接触过人类的妖物，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体，在因缘巧合下相遇。五郎君不知，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和这个女孩待在一起的短短数分钟里他便了解了过去数年都不曾接触到的信息。
太阳渐渐西下，女孩不愿在这样的黑暗中下山。虽然五郎君告诉她自己可以带她下山，但女孩心系五郎君的安危，决意在山上待一夜，第二天才下山找到自己的家。
第二天日出之后，五郎君带着的女孩下山，以他的能力，下山这段距离不过片刻的时间，只是女孩毕竟体魄孱弱，为了她的安全，五郎君也放慢脚步，足足走了三个多时辰才走入人间烟火。
在女孩的带领下，五郎君走到她所在的村口，蓦地，他回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竟莫名出现一丝踌躇之意。女孩一直牵着他的手，感觉身后的身影停止走动，她回望一眼，问道：“怎么了？”
“你自己能找到家吗？”
“能啊，但你不陪我去吗？”
五郎君摇了摇头：“不，我现在还不能去。”
“为什么？”女孩抓住五郎君的手，眼泪汪汪。
“因为我还不是人。”五郎君摇头叹道，一只手覆在女孩抓着自己的双手之上，“你昨天和我说过，人会害怕自己未知的生物。我不是人，我和你说过，我不是人，你的父母若是看到我，恐怕会感到害怕。而你也说过，我不能让别人感到害怕。”
女孩一时无语，因为她知道五郎君说的没错。就以他的穿着，刚刚一路上就已经有不少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而只要和他稍一交谈，就知道此人实在天真的可怜，言谈之间不谙世事的感觉明显。
她不知道该作何解释，眼泪啪啪往下掉，滴滴落在五郎君手上。
“你为什么哭，我做错了吗？”
“没有，你没错，但……”女孩抹了把眼泪，哽咽道。
“你是害怕见不到我吗？”
“嗯……”
“不用害怕，我会和你再见的。在我真正能够成为一个人之后，我会再见你的。”五郎君一边说着，一边感受到女孩双手松开的感觉。明明这是他的期盼，但在她双手松开刹那，为何自己又感到一瞬的空洞，和……不安。
“你，说真的？”女孩还在哭，但已经有了破涕为笑的迹象。
“是的。”五郎君抹去女孩脸上的泪痕，“我需要时间，成为人的时间。”
“嗯。”女孩微微应声，正当五郎君决意离去时，女孩再度抓住五郎君的手指，带着一点哭腔说道：“等等。”
“如何？”
“我知道你很善良，你不愿意伤害别人。但你也要记住，当别人伤害你的时候，你不要犹豫，就算规矩告诉我们人不可伤人，但规矩也告诉了我们人要保护自己。若是真的遇上那种时候……你就算伤人也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