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特别章节（上）7号监室的犯人
龙城监狱所有狱警和犯人都知道，7号监室的犯人有个很爱他的男朋友。
监狱这种地方，特别是重刑犯的监区，搞基甚至算不上是个话题，有的人本不好这个，日子久了无处发泄，生憋成了男女不忌。
但7号监室的犯人很特别，虽然他天生就是弯的，但没人调笑逗弄他，相反的，几个犯人头子还都挺照顾他，哪怕这人胆大包天，敢挪将近两个亿，即便这人忘恩负义，亲手杀了信任他的老板。
在这里的人，有几个没伤天害理过？犯人们自有一套“道德标准”，包括够义气、能扛事儿、一人做事一人当、浪子回头金不换等等，这些，7号监视里的人都满足。
所以，在犯人们眼里，7号监室里的是个真爷们儿，甭管他跟男朋友一起的时候是哪个位置，那是人家自己喜好，外人说不着。
“你这几天好像又瘦了。”
探视区，高景峰的语气里满是心疼。
宋一珂笑得腼腆，挽起衣袖道：“没有瘦。我们监区有几个大哥爱健身，最近他们总带着我呢！是不是结实了些？”
“是吗？”高景峰的眼神变了变，道：“挺好的。”
这是，吃醋了？宋一珂抿了抿嘴唇，甚至有些偷偷开心。
“你生气的话，我下次不跟他们一起了。”
“没有。”高景峰又恢复了往日温柔：“你能过得开心，这很好。”
吃醋了还嘴硬，宋一珂心里甜丝丝的。
不过他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也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怎么反而生活得比从前安心了。”或许失去自由让他有了赎罪的通道，身陷囹圄的他至少不会再梦到那双异色的眼睛。
“你会想起他吗？”高景峰忽然问。
“程先生吗？”宋一珂垂眸片刻，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天我站在浴室里，看到满身的血，我就知道，这一辈子，我都逃不过那个画面了，我后悔，可我也不敢承担。”
宋一珂沉默片刻，继续道：“后来，我陪在诗语身边，看着她哭，看着她憔悴，也看着她努力变坚强，我满心都是愧疚，也更加害怕，如果她得知了真相，该怎么恨我？”
说话间，宋一珂仿佛又回到了当时，他站在程诗语身边，面对着一众刑警。“我逃避得了法律的制裁，但逃不了内心的折磨。我每晚梦见他，一直煎熬着，所以我真的想捅自己，又怕做得太明显，引起警方的怀疑。从最开始，我就是因为害怕被抓，才杀了人，如果我又承认了，那我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不过……”
宋一珂抬起头，看着高景峰，眼底都是笑意：“我为了洗脱嫌疑，做了那么多蠢事，直到你跟我说，愿意陪着我，那时候，我才真正踏实下来。不管是在牢里，还是在——”
宋一珂停住了，他简直不敢想，却还是心怀希望地说出了口：“在外面的生活，只要有你陪着我，我都会很快乐的！”
“我会陪着你。”高景峰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往后的所有日子，直到生命结束，我都在你身边。”
高景峰并不浪漫，他总是这样直接地剖白真心，宋一珂的脸不觉有些发烫。
“我今天过来，还有件事要告诉你。”高景峰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了？”宋一珂一时间想到很多，想要他的戒指尺码？想要跟他秘密结婚？还是？不该想这么多的，可是宋一珂还是忍不住。
“下个月我可能会很忙，不能来看你了。”高景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宋一珂愣住。他面上的红晕还在，嘴角还挂着笑，可这句话就像是细微的刺，扎得他的心隐隐的疼。“来了。”这是他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那个时刻终于还是来了！”
即使宋一珂不想承认，也不愿意承认，但是这样跟一个身在囹圄的人在一起，有谁能坚持得下去？虽然两年的缓刑期过去了，宋一珂已经改判了无期徒刑，可这又有什么分别？这样的爱人，跟不存在有什么区别？存在即是累赘。
“胡思乱想什么？”高景峰眼角有笑意：“我是真的因为忙。”
宋一珂抬起头，也笑着回他：“嗯，没乱想。”可是不知道怎么了，他眼眶里就是忍不住涌出了眼泪。“我没想。”他重复了一次，却没有办法说服对方，因为他首先就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快擦擦脸，其他人都看着呢。”高景峰的语气依旧温柔。
宋一珂抹了一把脸，还是忍不住抽抽搭搭的。
“你啊——”高景峰长长吐出口气，笑道：“是因为工作的原因。”
宋一珂闻言一喜，立马忘了哭：“你找到新的工作啦！”
高景峰点点头，依旧笑着道。宋一珂忙问“是什么工作？”高景峰眨眨眼，神秘兮兮的样子，说“等过几天给你个惊喜”。
宋一珂并不想要惊喜。在监狱里的每一天，在不能见到高景峰的每时每刻，他都等得心焦。他追问，高景峰还是不肯告诉他，只说一定是个惊喜，让他耐心些。
若是在外头，男友这样，宋一珂肯定要耍赖了，但在这里，说到底，他还是怕的。他怕问多了，高景峰会生气，他怕哄不好，高景峰就再也不来了。
身在监狱里的宋一珂，就像是个观赏箱里的小蜥蜴，它的空间只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的人不多，却有许多人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他静静地趴着，静静地等，等喜欢他的人来，等那短暂的相处时光。
观赏箱里的小蜥蜴是没有资格闹脾气的。
若有一天，他被遗忘了，那时候，就是他生命的终结。
打那次会面之后，高景峰真的就不来了。
监狱不同外头，不见面，宋一珂就一点消息都得不到。
一天、两天……宋一珂数着日子过，每天跟着狱友们参加劳动，闲暇时间他没再去健身，而是一个人去监狱图书室看书。
图书室里有很多书，宋一珂从来没有留意过，现在他也不在意。看书只是个借口，每天打开那么一页，直到规定的时限到了，管理的狱警过来叫他，宋一珂的书页始终未曾翻动。
这样过了大概半个月，某天晚上，宋一珂睡不着，忽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高景峰大概永远不会来了！
所谓的一个月的约定，就像恋人要分手时，对方不明确说“我们分手吧”，而是渐渐远离，只推说“今天很忙”“今天还是很忙”“今天依然很忙”，等过一阵子，就会变成“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时间”“我们都需要自己的空间”“你让我先自己想想”……诸如此类的话，一抓一大把。
一旦往这个方向想了，高景峰那天所有的举动都有了解释，宋一珂觉得，他被甩了。
一月之约到期，高景峰还是没来。当晚，宋一珂狠狠哭了一整夜，就像他杀死程宇超的那一晚，甚至比那时候要更严重些。
第二天一早，狱友们看到他的眼睛都吓了一跳，可是彼此也都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到那件事。
狱警也发现了问题。自从入狱以来，宋一珂一直是积极改造的正面典型，监狱也希望通过他向大家传递一种正向能量！
事实上，正因为宋一珂杀掉了一个特别有钱的人，加上他资助孩子们的事儿，一些犯人不知内情，直接把他当成了劫富济贫英雄人物！
知道他有恋人之后，大家也都盼着他能早一点出去，好跟爱人再续前缘。有几个对外头无牵无挂、打定主意一辈子住在牢里的，甚至把宋一珂的美好未来当成自己对人生的期待！
宋一珂颓丧了不要紧，整个龙城市监狱的气氛都跟着阴郁了下来。眼看着“监狱吉祥物”要塌，狱警一看不行，立即报告了监狱长。监狱长赶紧召集狱警们，又找到了几个在犯人中比较有威望的，紧急商议解决对策！
“给他找个新对象吧！”花臂男提议道：“李哥不比那傻大个儿帅？还跟他一个监室，也方便。”
“唉不行不行！”老李连忙表示清白，这要是让监狱长误会可遭了！“我在外头有老婆。再说了，一珂是咱们兄弟，兄弟怎么能乱来？”
监狱长也说“这事不行”，就算这帮人真私下这么干了，也不能明面儿提到他眼前去啊！否则成什么了？监狱长坐地给犯人介绍对象吗？
后来，一个狱警想了个办法——让送宋一珂给大家上课！
宋一珂有学历，人也聪明，而且最关键的，他是付出型人格，要让他觉得满足，那必须是被对方需要。从前在外头，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帮助了那些孩子，这事儿可以说是他生命价值之所在。
只不过进了监狱，宋一珂再也没有了付出的机会，自然也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对象身上。现在，对象没了，该搞“事业”了。
监狱长一拍桌子：“我们就让他重拾希望！让他觉得自己被需要！”
狱警的对策，收到了意外良好的效果。
犯人们都知道，他们在帮小宋兄弟，因而积极配合，宋一珂本人也因为能够帮助到其他人，而感觉到了内心满足。终于，空缺渐渐得到填补。
可他还是期待的，特别是在晚上的时候，宋一珂静静看着天花板，想着那天，在特殊病房里，他和高景峰那个吻，承载着生死离别的吻，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某天，犯人们吃过早饭，被叫到了一起开大会。宋一珂已经是老人儿了，他知道每年这个时间差不多会有什么事。
没多久，监狱长便到了，犯人们坐好，宋一珂微微垂着眼眸，依旧打不起精神，也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的注意。
监狱长宣布：“这几个是咱们今年新来的狱警！”
周围立即有稀稀疏疏的声音，可监狱长没让说话的时候，大家只能保持沉默，但那种难以抑制的情绪却已在人群中蔓延，唯独宋一珂毫无察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
监狱长开始一一介绍。
“这是张警官，负责三监区！”
犯人们鼓掌，宋一珂也跟着鼓掌，他很熟练了。
“这是李警官，负责二监区！”
犯人们又鼓掌，也包括宋一珂。
监狱长顿了顿，说：“这是高警官，负责一监区！”
忽然，现场爆发了热烈的掌声！宋一珂抬起头，正撞上那双熟悉的眼睛！
一瞬间，宋一珂觉得全身都麻了！那目光像是电流，从瞳孔击入，直达四肢百骸，连发梢都不能幸免！他睁大了眼睛，眼泪落下来，还没有察觉！原来这就是高景峰要给他的惊喜，这惊喜太大了！！
当晚，高景峰值班巡查的时候，7号监室的其他几人都心照不宣地装睡。
月光被铁窗切成小块，落在宋一珂身上，让他有种置身外界的错觉。
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在这个时间，跟高景峰在一起了。从前这会儿，他们总是一起陪着老板，应付形形色色的人，那个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失而复得，才发现月光下的对视格外珍贵。
“这阵子，你干嘛去了？”宋一珂一句话问出来，撒娇的语气掩都掩不住，几个大哥憋不住笑，全都暴露了，宋一珂的脸腾地红透了。
高景峰靠着门框，笑着说：“小家伙胆子大了，敢埋怨人了？”宋一珂也发现了，或许是因为那人又触手可及了，他有点儿放肆。
高景峰笑着说：“因为新警要集训。原本跟我们说是一个月，我去了才知道，封闭一个月之后，还要再参加一个月的课程。是不是等着急了？”
宋一珂抿嘴乐，说“不着急”，角落里的老李忽然喊了声“报告”，吓得宋一珂一激灵，整个人差点儿抖进高景峰怀里！高景峰笑着问“什么事？”老李嘿嘿一笑，道：“他眼睛都哭成核桃了！”说完，连隔壁监室的都跟着笑起来。
这听墙根儿的也太多了！宋一珂慌慌张张，让大家别笑了，可谁还听他的？都已经笑成了一团了！
高景峰也笑，并且“助纣为虐”，跟老李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就直接告诉我”，老李得令，几个人又竖着耳朵开始装睡。
高景峰眼角带着笑，对宋一珂道：“不说实话，被检举了。”宋一珂脸早就红了个彻底，小声软软地说：“以后不敢骗狱警了……”高景峰才满意了。
简单交谈了几句，高景峰便继续巡查了，还有工作要做，可不是来谈恋爱的。
虽然只有几分钟，但宋一珂已经很满足了。没想到，当时在病房谢警官一句话，高景峰竟然真的报考警察了，还直接成了狱警！
见到高景峰之后，宋一珂的心忽然就活络了起来。他想出去了，很想出去，他知道无期再减刑，他可能也要再坐20多年牢，可哪怕只有微弱的希望，他也不想放弃！
当然，这一次，他得用合法的方式，堂堂正正地走出去，以后才能光明正大地和爱人一起！
下定决心之后，7号监室的宋一珂更加积极向上了！
年底的时候，监狱搞了个评选，犯人和狱警分别投票，各选一个正面典型，结果统计上来，发现两拨人都选了宋一珂！后来没办法，狱警们改选了得票第二的人。
这事儿让宋一珂很振奋，他要继续好好表现，尽一切努力争取再减刑！他要尽快出去，能早一天是一天！
虽然现在他跟高景峰已经离得近了，但两个人都知道这里是监狱，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所以，他们的亲密举动仍然停留在病房的那一个吻。
谁不想和爱人温存呢？特别是高景峰夜班的时候，卫生间、浴室、仓库……宋一珂幻想得不要太多。当然，他知道高景峰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胡乱提出什么，只是每到高景峰值夜的晚上，宋一珂总是又甜蜜又愧疚。
高景峰心细，当然早看出了宋一珂的心思，只是温柔地笑，说等他出去了，他们都老了，希望宋一珂到时候别嫌弃他。宋一珂的脸红红的，他想说不会嫌弃他都喜欢，却又害羞到说不出话，想出去的心就更迫切了些。
陡然生变，是在那个秋天的晚上。
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到处都是叫喊声。
刺耳的警报响彻监狱上空，劳动时候有人操作不当，引发了机器爆燃，瞬间腾起热浪，附近没来得及装箱的货物被引燃，火势极猛，狱警们立即组织犯人有序撤离。
里头不再有人往外跑了，狱警们开始清点人员，立即有人发现宋一珂不在！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监狱长的第一反应是找高景峰，发现高景峰也不在！
一向沉着的监狱长顿时也慌了！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从最开始他就在顾虑的一种可能，那就是高景峰当狱警，根本就是在为宋一珂越狱做准备！
一时间，监狱长痛心疾首，这下好了，示范监区成了反面典型！宋一珂要是跑了，他就彻底完了！
一个高个儿冲进火海的时候，监狱长的眼睛忽然亮了！那是高景峰！高景峰往里冲，说明宋一珂没跑！
没跑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没跑就说明要死啊！恰在此时有人报告，说不光宋一珂，他同监室的老李也没出来！一次烧死俩事儿更大了！！“赶紧救火啊！”监狱长喊得音都破了！
火场里，宋一珂只觉得自己置身炼狱，四面都是火，烤得他皮肤生疼，他想睁开眼睛却根本做不到，烈焰火舌好像随时都会舔上他的瞳孔，他想往后退，却完全动弹不得。
在他旁边，狱友老李靠着墙，拿沾湿了的破布捂着嘴，一个大男人，此刻眼泪却噼里啪啦往下掉。刚刚，在机器倒塌的瞬间，宋一珂推开了他，自己压在了底下。他们搬不动，路也堵死了，宋一珂又让他用自己杯子里的水打湿破布，捂住口鼻，等待救援。
老李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出去了，他努力撑着，因为他知道小兄弟是把活着的希望给了他！
火势越来越猛，他们的位置在工厂最里侧，也是离起火点最近的地方，附近堆放了许多等待装箱的货物，自然也是纸箱最集中的区域。
宋一珂一条腿被倒塌的机器狠狠压住，却感觉不到有多疼，或许是麻木了。“撑住！”宋一珂对老李道，也是对自己说，他声音已沙哑，但语气依旧坚决，他看着门口的方向，坚信那个人一定会来救他！
黑烟裹着塑料味，灌进口鼻，恍惚间，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轮廓！他努力向前伸出手，可眼前的人却一动也没动，只居高临下的俯身看着他，看着他痛苦的挣扎着。宋一珂的意识渐渐模糊，那人影始终伫立不动，直到他陷入昏迷。
再睁开眼的时候，宋一珂又在病房了，这次还是高景峰守着他。
宋一珂想说话，发现嗓子有点哑，高景峰道：“医生说，你呼吸道有一点灼伤，不过养一段时间会好转。”
宋一珂点了点头，他想坐起来，忽然发现下身没有力气！他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腿……
高景峰露出痛苦神色，宋一珂问：“我怎么了？”
高景峰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有我呢，往后我就是你的腿！”
左腿膝盖以下截肢，宋一珂竟也没有特别激动，他是经历过死刑判决的人，没一条腿似乎也没什么看不开的，倒是高景峰紧张的样子，让他更加担心。
宋一珂努力笑着，宽慰男友：“没事的，大风大浪我们不都过来了？”
高景峰也看着他，有片刻沉默，旋即也笑了，说：“对，我们还有往后的一辈子！”
恋爱使人发疯，眼下，落下残疾的宋一珂竟然开始庆幸，既然腿都没了，是不是能多住一阵儿院？那样的话，他可以跟高景峰多单独相处一段时间！
不用像在高墙之内那样拘谨了，他不再是犯人，他不再是狱警，他们的身份变成了病人和家属，这样也挺好的！他相信，高景峰愿意等他，还为他担心，这么好的男朋友，往后也不会嫌弃他的！
宋一珂住了几天院，得到了一项意料之外的消息——因为在事故里救了同伴，他被认定为重大立功，同时，鉴于截肢手术之后需要后续治疗，他被准许保外就医！
不用回监狱了！
宋一珂心里明白，这“功”并没有多么重大，监狱长大概也不想再留着他了，毕竟在火场的时候发现他不在，监狱长已经给吓没了半条命。
现在，他腿没了，往后行动也不方便，在监狱里头还得派人照顾着他，隔三差五还得做后续治疗，他住在监狱里，成名副其实的公费医疗了，怎么看都是不合算的。
就这样，宋一珂没了一条腿，却离开了监狱，比他设想的要早二十年。宋一珂保外就医当天，高景峰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