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日之将息
御行司三日前卜得异变,初六日当天神树枯尽,全司在长光塔下戒严,以防有妖邪侵入。
女帝一早被送上塔楼,此处是年初落成的避险处,四方结印,妖物无法靠近。
一众侍从也在塔下等候,她只带了妹妹和苏皓上去。午后亲见日食,她还在听揽月抚琴,琴音醇朴,弹的是古曲《逐日》。
但此时她的瞳孔已经散了,不知映照何人。
她吃的是与庆阳分食的半碗羹汤。端姑娘不在,无人替她先尝。毒发速度很快,现下身体尚有余温。宫里的侍卫和术师不知事发,只有管庆阳和苏皓在俯视她的尸首。
昨夜迷梦不断,她只记得梦见一位许久未闻的故人。自她十二三岁有意为政起,那人是产褥而亡,被众人视为妖妃,宫中典籍抹消了她的存在。可是在她离世后,却时常出现在自己梦中,像个圣哲贤人一样教导她。
她少年时也曾怀疑过自己能否继大统,堪大任,故人和她说:我活了两百余岁,亲眼见证前朝的凋敝,那时皆是男子执政,怎么不见得好?不要迷信所谓的史书,你要抢来自己书写,看谁能抹消,谁能下曲笔。
如今她写了十二三年,大郢的盛世远未落幕,她的盛年却要完结了,还是死于最信任的血亲之手。
端姑娘上来送药,却看见一具扑地的尸首,她尖声哭喊起来。
苏皓手边有一把剑,但是他不屑拔出来。他像行尸一样望着贺端午,庆阳则是怪笑了两下。
端姑娘歇斯底里,开始咒骂两人,她嘴里用词狠毒,语义却是清晰的。她说女帝早知道庆阳是皇子,但手足情深不愿意拘禁。她为庆阳牺牲太多了,男宠说杀就杀,顶着边防压力拒绝和亲,管庆阳染重疾时还担心得小产了,以致于多年不能生养。是她亲自接回的庆阳,倾注了一切偏爱,但这畜生恩将仇报,临了没有一丝悔恨……
管庆阳想起那日,宫人将他从疯癫的贵妃宫里带出去,安置在朝华殿里。深夜时分,管明曜带着一脸的倦容来看他,温柔的抚摩几乎让他在假寐中落泪。
“杀了她,姐夫。”他转过头喊苏皓。
苏皓离开琴台,拿了剑过去。
“还有你,你这个贱畜,不必你动手。一个乐奴能宠冠六宫,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怎么忍心下的手?没有她,你母亲,你妹妹,过得更是猪狗不如的日子……”
“闭嘴,你还有脸说这话?如果不是拜她所赐,我家人不会生来就做贱奴,我的芸娘也不会死。”苏皓含恨道。
贺端午冷笑道,“原来是为了那个倡伎,既如此深情,留在宫里做什么?你如今害死两个,一点也不吃亏。”她指着明曜的腹部说。
苏皓的剑跌落在地上,当啷一声,端午抢了剑来,自尽前血泪涌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苏皓拾了剑,也想自刎了事,但是莫名恨起自身这副皮囊。他踩上窗棂,从塔上一跃而下,摔了个面目全非。
侍卫和术师惊惶赶来,只看见独活的公主,他正泪流满面,怪笑了两声。
关崇在回京路上看见日食,心尖蓦地一疼,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在天寿前一天拆了第一个锦囊,说的是让他速速回京。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何等惨剧。
与此同时,盛陵在日食后也爆发了叛乱,河中甘州与王府的秘军合流,打算控制江中、河中两道。
潞王反了,两地的民众惶恐不安,周围道府也生怕卷入其中,都在一旁观望打探。
虽两道精兵众多,但是江中督军和江南道府无命先行,两日内就镇压了叛军。
京中女帝病亡的讣告下来,同时收押了潞王,嘉奖督军和江南道。
短短数日内,发生的大事太多,举国上下都沉浸在措手不及和惶然中。关崇代行国事,拟定寄养民间的皇子即位,实则是依旨为庆阳捏造身份。
缟素期间,江中河中增派了军队,河中系铃人因不明原因身亡。
向毅收监王府,亲眼看见督军呈了鸩酒来。在督军包围王府前,管珩问频意愿不愿意陪他,频意含泪点了头。
不多时,管珩口吐鲜血暴毙,督军来验尸,确认身死。
谋逆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原本王府上下不应该留一个活口的,包括静养在六安寺的老王妃。但向毅想保下频意,他秘传书笺,告知她可以揭发王府谋反一事先存身,他会让她在狱中假死,至少能保一时平安。
“你手上可有潞王造反的证据?”向毅假意斥问她。
频意对上他的眼神,迟疑一瞬又点了头。
“收押刑狱司。”向毅引着她往外走。
路上监军离得远,她忍不住对向毅说,“多谢向大人,只是为我舍却了前路,值得吗?”她甚至不知道他对自己有意。
“你别管。”向毅和她说。
走到廊院时,有军士望向他俩,怕是看出了什么异样,被控制的仆从下人跪了一地,几个管家也抬眼看她。
频意心里很是感激。想起在王府的数月,终好似黄粱一梦,犹有尽时。她还是决意赴死,抬手拔了金簪自尽,但是那簪子有保护她的灵力,一点也扎不进肉身。
监军见她发作,都用枪戟对着她。
向毅劝她别冲动,等上呈了证据再说。她犹豫着,看见远处管珩的尸首,拔了向毅的刀自刎。她在死前再三言谢,向毅再置身事外,也忍不住两行热泪。约好了,等来世,等来世。
孟桓初六在山中,日食对他并无影响。回到白石巷时,江筠也平安无事。可是心里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潞王的叛乱猝不及防,城里也人心惶惶。后来宋向二人率军北上,还与他打了个照面。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来,叛乱平定,一切都应了先前的兆梦。王城的屏障弱了,他去临仙楼找香染,想确认她的死活。
暮香染已经恢复了七八成,见他来了面色很难看。
“你没事就好,还以为你被妖道收了呢。”孟桓调侃两句。
“昆山的天芯草你种了吗?眼下我没办法回去。”她没好气地问他。
孟桓问,“你要这种至寒的解毒药草干嘛?”
他发现内室里有异样,擅自进去一看,躺在冰床上的竟是周汀,他的双眼被白布遮挡着。
“怎么回事?”孟桓蹲下来查看周汀的情况,几近命悬一线。
“他为我拿药,迟迟没有回来,我以为他被妖邪所伤……”她低头看了他一眼,愧疚道,“其实伤他的不是妖邪,而是来捉妖的术师,因他身上沾了我的气息。”
孟桓从身上摸出一粒丸药,先喂他吃了下去,“好生养着吧。天芯草我那里还有,只是效力比不上昆仑的。”
他准备回琉山一趟,经过澧水巷时,想起江筠说过要来找苏合,或许能碰个正着。
可是见门口有从禹都来的人,为首的正是庆阳的密卫,好像是名叫不夜的太监。
“皇命不可违,江姑娘有几条命来放肆?”他掐得江筠手发疼。
“你们莫名其妙来拿人,就不给个说法吗?”江筠震声道。
“劝你识相。”他冷漠道,一个阉人,却有力拔千斤的气势,眼下一脸杀气。
苏合流泪劝道,“千岁大人别冲动,奴家愿意去,只是能否宽限一些时候,容我去道个别。”
孟桓走过来,见她二人相拥而泣,心里不是滋味。苏合又说了她离开中都后善后的事情,还有一些对香染频意说的话。她是不想走的,可是天命难违,唯一的指望或许就是兄长了。
临上车前,她还是嚎啕大哭。往后的自由没有了,只剩一些旧时的念想,可是又无可奈何。
江筠望着她逐渐撒开的手,知道这是诀别。
二人在空寂荒凉的院落里目送她离去,江筠立在中庭啜泣。车马一去后,路上再无尘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