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苦语萦怀
“何人擅闯此地,扰我祭坛清净?”
江筠跪在台前,不见雾海道人,只听见四面空无之声。她声音有些发颤,“泉叔,孟桓他、他是……”
“他是什么?”
“是妖怪……”她垂了头说道。
只听见司泉灵发笑,江筠犹豫着问他,“您老也是吗?”
“黄口小儿,休得胡言!”
江筠缄默听他说,“他也不是妖怪,是山灵。”
“什么是山灵,山灵也能做道士?”
泉叔答,“能,因为他不是纯粹的灵,他还是半个人。”
江筠听得不明就里,拍拍膝盖站起来了。
“罢了,我用这几道神通符与你分辩,个中缘由一时也说不清。”随后他又强调,“切莫再闯此净坛,坏我修行。”
江筠退出道观。神通符凭空飞来,在她身侧行止随行,符咒里有泉叔的灵识,听来就像他在近旁说话。
她在符纸的映照下走下山,一路听他讲述孟桓的身世。
原来他是山灵与凡人的后代,幼时是凡人之躯,七岁时受生母灵体,成了有灵力的山灵。但另一半又是人类,因此得以修习道术。
不知不觉走到了孟桓的竹屋,屋里空无一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犹豫再三,她还是进了西屋,打算在这里凑合住一晚。
她问泉叔,孟桓是不是抹消过她的记忆?因为她曾经失忆过,从山崖坠落以后的事情,全然记不得了。孟桓只说是她是坠崖后摔坏了脑袋,才会一时失忆。
泉叔也不清楚,不过他提醒她,如果她真想知道,山里有一种月荻香,别名“入梦来”,点燃时可以使在场的人遁入同一个梦境。
可是梦里的事情能当真吗?毕竟是梦。
所以要佐一道溯真符,此符可以依凭符主人的意志,去梦见受符者亲历的事情。不过这道符只能生效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香尽了,梦也会醒来。
江筠接了香和符纸,神通符也燃烧殆尽了,屋内只剩一缕残烟。
她突然觉得困倦,脱了外衣上床,也不管床上是否落了灰。锦被上还有清浅的竹叶香。她想着,孟桓今晚未必会回来,哪能这么顺利地窥探他的梦境。除非他自己愿意。
又想起明早来不及应卯了,干脆懈怠一日吧,毕竟眼下的事情更加重要。渐渐地眼皮沉重,不久便陷入梦乡了。
再醒来时,江筠感觉手边湿漉漉的。
她连忙睁开眼,看见有两只小鹿近在眼前,正低头舔舐她的掌心。她起身避开了,四下打量,确认这是在孟桓的竹屋里。
小鹿被她吓得蹿出门外。她爬起来擦擦手。要是平时她肯定会一惊一乍的,但是自从昨晚见过世面以后,竟有些无动于衷。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孟桓的屋子,他横卧在床上,把她吓了一大跳。
后来她定下心来看,好浓重的酒气,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烂醉如泥。她伸手探了探鼻息,只有匀熟的寝息声,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
她按司泉灵说过的步骤,在屋里点了两柱月荻香,关上房门以后,又默念溯真符口诀。只是羞于和他共寝,她只拣了几块蒲垫,半趴在榻上睡着了。
去年六月中,正是满月时分。孟桓在客店里倒头酣睡。
这几日是头一回来樟阴。因有一个富商进了熙山堂过半的药材,他亲自来督运了,连日的辗转使他身心疲惫。
他借住的客店,与江家所在的庭兰巷仅一巷之隔。在他被失火的动静闹醒以后,江家惨案已经发生,而且刺客训练有素,他根本来不及解救伤者。
附近有居民赶来救火,他在混乱中,看见了两个女子从后门逃出,他担心有什么不测,便悄悄跟了上去。
丫鬟为了救小姐,推开小姐和她分路逃跑。刺客先去追丫鬟了。他赶到时,霜晨已经倒在血泊里。他看着这满地的腥热气,为此举所震惊,也知道她实在是难救活了。
霜晨在临死前,手里抓握着一块手绢。孟桓知道这是遗物,便替她收了,又替她合上双眼。
后来他踩上房檐,终于找到躲在狭巷里的江筠。也许她是慌不择路,躲在死胡同里是死路一条。
他在高处,看见杀手逐渐向她所在的暗巷逼近,于是他往另一边扔了几块瓦砾,乱了刺客的耳目。江筠趁此机会奔逃出城。
他看见江筠出城,便以为这件事了结了。后来在萍渊重逢,才知道她在出城后受了很大的苦,而且身中活人蛊。
他要是有一点恻隐之心,就应该全力保她的,他觉得是自己的疏忽酿成了大错。
这一类蛊像是失传已久的噬心蛊,施蛊者要献祭四肢才能养出此物。一旦中蛊之人有仇恨报复的念头,蛊虫就会日益蚕食心脏。
起初毒蛊发作时,他还能用昆仑的冰蚕丝束紧虫茧,可是后来蚕食愈发严重,他决意要用宿灵石为她补全缺失。
司泉灵劝他不要妄动尘念,一旦失去宿灵,必定会危害灵台,损失大量灵力,说不定将来自身都难保。“可别成了天印的祭器。”
可他只记得初见时,她在冷月的清辉下,在孤巷中,泪光粼粼的模样。只是一颗心的宿灵,他应该给得起。
江筠看见宿灵补心的情景,正是亲手射杀裴陟那日。那天她的心弦崩断,正是因为蛊虫蚕食最严重。她原以为是巫袭的医术高明,自己也有点吉运才苟活。原来是有人在暗处替她缝补一切。
她还看见,在琉山坠崖后剧痛发作时,她不受控制地扇了孟桓一耳光,他脸上委屈得很,说他娘亲都没有打过他。
她酒后失态了,竟是在他怀里痛哭,“我没有家了,孟桓,从此就只剩我一人。”
原以为这样的疗养会持续一段时日,可是他在池中被她窥见真身,最后只能抹消她的记忆,将她送到盛陵河边。
香尽了,她睁开眼。
孟桓侧卧在玉石床上,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表情,问她,“还害怕我吗?”
她道,“不怕,因为你不会害我。”
他从怀里拿出霜晨的手绢。她接了手绢,捧着它哀声痛哭起来。
孟桓扶她上来,拾起一旁的狐裘绒毯包裹住她。她眼泪就像放开了闸,脑海中接连涌现起回忆的走马灯。
她知道独眼道士说的“无心之人”的深意了。竟然这般侥幸,竟能承受他人这般好。
“从身上剥除宿灵,痛吗?”
孟桓思量一会儿,坦诚告诉她,“有那么一点痛。但是这点痛不如我修道时,体内术力灵力冲撞的剧痛,不过是病去抽丝的程度。”
江筠又问他,“那你分了我宿灵,对你有什么影响?”她隐约知道这是对灵怪很重要的东西。
他握了握掌心,只是开解道,“没什么大碍。只是灵力不如以前丰沛了。但我还没见过灵力比我强大的,也没见过像我这样身兼二术的奇才。”
她听了破涕为笑。想了想,又认真和他说,“昨晚是我不好。”
孟桓知道她的意思,宽慰她说,“凡人都这样,筠儿表现算不错了。”
“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江筠回头望他。
他靠在她肩上,轻声道,“筠儿受的委屈才多。”
说得她伤心了,方才没哭够的,又断断续续啜泣起来。
“你别哭啊,这不是都好起来了吗?”孟桓有些手足无措地安慰她。
她只知道模糊的泪帘前有一道影子靠近了,有什么贴在她泛咸味的嘴唇上。她霎时怔住了。
“抱歉,”他也有些慌乱,“我只是不想看你难过,鬼使神差的就……”
江筠慌忙爬下床,不确定他是不是亲她了,只是愤然道,“谁让你乱亲人的?”
孟桓忙摆手说,“是我不对。可一般这时候,不是像话本里说的,‘小女子要以’……”
江筠打断他,“以什么,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孟桓抢白道,“以心相许,现在还不能心许我吗?”
“再说吧,一码归一码。”她已经逃遁到门外了,临了又补一句,“欠你的恩情我会还,但是奢求别的可没门。”
“好,好,我也不急这一时。”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