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归于尘土
一路快马轻舟,终于在收信后的第四日回到了盛陵。
苏合下了马车,便心急如焚地赶到病榻前。苏弦躺在榻上,睡着了,脸色枯黄晦暗。
频意素面朝天,也比先前憔悴消瘦了许多,她悄声告诉苏合,“姑姑昨晚疼得睡不着觉,今晨才睡下的。”
苏合半趴在榻上,伏在被子上哭。她不敢哭得太大声,只后悔没有早些回来。
频意扶她起来,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出来以后,苏合就靠在她肩上放声痛哭。江筠和孟桓走过来,问苏弦的情况如何。频意摇摇头,众人一时都像霜打的茄子。
“我去看看吧,”孟桓道。
他入室内望诊,从苏弦的气色和脉象来看,已经病灶深重。频意说她前两个月就米水难进,大抵是脾胃瘤。
孟桓出了房门,问可曾有医师来过。频意说,请了几个医士,都说病入膏肓了,最多不过半个月。
他听了点点头。其实在他看来,再撑几天都困难,还是请舅父来问诊一趟更妥当。他把江筠拉到一边,告诉她他现在要去琉山请泉叔,让她劝姑姑醒来以后放宽心。
江筠心疼张频意长久操劳,苏合又哭了一早上,所以劝她俩去休息了,自己留下来照顾苏弦。
晌午过后,她替苏弦擦拭过几遍,终于退了低烧。她心安些,抵不住瞌睡,在床前趴下了。
再醒来时,觉得有人在轻抚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看,苏弦已经醒了。寒冬的日光照在雪白窗纸上,也将她的白发照成绒光一片。
她望着苏弦强忍病痛的微笑,眼泪瞬间奔涌而出,“姑姑!”苏弦抚摸她额间,嘶哑道,“筠儿回来了。”
江筠点点头,因见不得她眼角的浊泪,只是低着头哀泣。方才她突然想到,要是宜然老去了,会不会也是这模样。可惜她永远抱憾了。
她擦干眼泪说,“姑姑,您放宽心,桓哥替你去找神医了。还有周汀,他过两天也来看望您。”
苏弦点头说,“好。”
“我现在去叫姐姐过来,”她起身去隔壁的厢房。
苏合肿着眼睛醒来,跌撞着往母亲那里走。江筠又去喊频意。
待她俩回到苏弦卧房,母女俩已经抱着泣不成声了。
“傻孩子,你让为娘哭着难受。”苏弦闭眼道。
苏合半跪在榻前,将苏弦的手掌贴在脸上,说道,“娘,是孩儿不孝。”说罢又是哭。看得江筠和频意也心酸。
苏弦只是等她哭完,再擦她涕泪横流的脸。
“你哥哥还好吗?”
苏合点头说,“他一切都好,他说他也一直惦念着娘亲,要娘亲平平安安的。”
“好,”苏弦笑了,“你兄妹俩好……我就放心了。”说罢一口气难提上来,嗓子里呛了痰。苏合频意忙扶她起来顺气,江筠捧了痰盂来。
等苏弦顺过这口气,她躺在枕垫上,眼神如濒死之人涣散。
苏合已经哭傻了。
“筠儿!开门!”
是孟桓回来了,江筠忙跑过去开门,孟桓带了舅父进来。
危急关头,没什么好避讳的,泉叔坐下来诊脉。只是把完脉,他脸色很难看,只说,“先试一剂药吧。”他从药箱里拣出一副药,嘱咐如何按方子煎煮,频意接了药方。
“远山过来。”他喊孟桓跟去中庭。
江筠也拉着苏合跟去了,她听见泉叔说,“已经晚了,早就病入骨髓了。开的这副药只能镇痛,最多捱三日。”
苏合直晕过去,江筠扶着她,知道那种锥心之痛如何伤人。后来她把苏合扶回房内,让孟桓自己去送泉叔。
一时间,寂寥的院落笼上了滔天悲苦,她觉得整个人很是沉重。
用药的第三日,苏弦似乎清醒了许多,为交待后事,一一将众人喊进来。
“姑姑,还痛不痛?”江筠望着苏弦问。
苏弦摇摇头,伸手去握她的手。江筠感受着这枯瘦无力的手掌,一时泪流不止。记得三个月前,她还是有些气色的,竟病笃得这般快。
“筠儿是自强之人。”苏弦替她拭泪。
她带着琴茧的掌纹抚过眼睑,江筠低声啜泣道,“筠儿无家可归时,是姑姑收留了我,从此我也有归处了。”她握着苏弦的手落泪,“姑姑放心,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苏弦望着她微笑,“孩子,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又摸摸她的头发。
江筠点头,待一切言尽了,又去喊苏合进来。
孟桓三人背靠着墙院,这几日身心疲惫,不知该说什么,默数着檐上破碎的晴云。周汀蹲在地上抹泪。
“姑姑六十多了,也算寿终。就是身上太痛苦了。”周汀道。他前两日看老的送走小的,这回又看小的送走老的,心里很是沉重。
不久三人听见房内传出揪心的哀哭。
此后七日,苏合披麻戴孝,一切皆按丧仪的规矩来。周汀因有些经验,帮苏合忙前忙后操持。
江筠陪着苏合,夜里常听见她惊悸痛哭,于是和她同床而眠,时时安抚了。
停灵后有人来吊唁,不少都是江中年老的乐奴,还有一些是苏合频意的朋友。
待到开春,这屋里的缟素才少了些。
苏合亲眼看着落棺。后来吹打的人都散了,她看着漫山遍野的纸钱,才终于意识到彻骨的寒凉。那孩子气的一面也随亡母下葬了。她一路沉默着。
江筠和周汀一直陪着苏合,怕她一时想不开,脸上都有些紧张兮兮的。
“好啦,我没事,你俩别担心了。”苏合难得对镜梳妆。江筠过去替她挽发。
苏合又说,“我只是替哥哥多哭了一份,哭够了,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过的。”
周汀忙点头,“姑姑也是这么教诲我的。”
频意从外面提了炖汤来,一口口喂给苏合,“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周汀和江筠出去了,二人叫上孟桓,一齐走在附近的街巷里散心。
“还是中都暖和,京城这时候偶尔还下雪呢。”周汀望了望四面街巷,不少柳枝都抽芽了。
孟桓掸着衣上的尘垢,笑说,“喜欢就留下吧,做盛陵女婿。”
“哥,你真是,”周汀反唇相讥道,“是你自己想做吧?”
江筠只当没听见,转脸问他别的,“你母舅那边怎么办,不在桃源陪他吗?”
“他家女孩儿回来了,所以暂时也不需要我陪着。”周汀道。
孟桓笑着勾住他的肩,“那不是正好,你小子又没人管束了。”
“桓哥,好说。只要你们不和周澜告密,就是我异父异母的好兄妹。”
“是留在江中不走了,还是一个月以后回禹都?”江筠歪头问他。
周汀道,“谁想回禹都啊,还是盛陵好,天高皇帝远,也没有索命的仇人。我到时候就写一封辞书。”他越说越得意。
“那你在盛陵靠什么营生,就这样做个富贵公子吗?”江筠问他。
“像筠妹这样谋个闲差是最好的。我会求澜哥帮忙。”反正有哥哥在,他总是有退路的。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