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空山寥落
二十八日辰时。
城里的年节气味很浓,四处都是焰火爆竹的残痕。
然而三人正好避开热闹的天地,在结了冰雪的山岩上跋涉。
“周思沅出的什么馊主意,好好的寿辰,被你弄成了折磨人的登高?”江筠攀着山道的围栏大口喘气。
周汀道,“又是你们说找一个清净去处,且只要我们三个的。我也没想到昨晚下那么大的雪,弄得这小山也难爬啊。”他干脆直接躺倒在雪地上,央求孟桓用法术带他们上去。
孟桓摇摇头,回绝道,“我这才将息好呢,不想耗费心力,都给我自己爬。”
周汀只好爬起来,再三勉励二人多坚持一会儿。走到湿滑难行的路面,三个人就互相拉着手上去。
终于到了视野开阔处,这座山还是挺有看头的。没有高山的险峻,在群山中反而显得质朴。抬头能望见光秃的枝杈伸向天边,为苍山裁剪下大片留白。
极目远眺,一侧是覆雪的山谷,另一侧则是连绵不绝的雾凇,枝叶上都好似裹满了糖霜的扎实。若看累了这般素色,低头便能望见雪地上闪烁的异彩,偶尔还有湿润的松果掩藏其间。
再走几步就是半山腰的廊亭了,江筠的记忆逐渐复苏,那不是上回和周澜谈话的地方吗?
“我们先歇息一会儿吧。”江筠道。
周汀也点点头,他走在前面,对二人解释说,“这亭子是一个乌陶客商修建的,名字叫结缘亭。以前我和哥哥功课乏了,就结伴来此地散心。”
“结缘亭,怎么也不见半块牌匾?”孟桓抬头看了一眼。
“有牌子的,你看那块暗色的木匾,只是用乌陶文写的,一般人认不出来。”周汀指给他们看。
三个人走进去避风。周汀收拾好一块地方,在江筠身侧坐下。
“听说这个结缘亭很灵验。城里有不少青年男女在此处约会,最终往往都结成夫妻。山上还有一棵结缘树,也有不少人在那里系挂红绳。”
“有这么玄乎吗?”孟桓问道。
周汀笑着说,“谁知道呢。反正自从亭子落成,有不少人就是心怀此意来的,这里也成了京城一大景致。”
江筠听着,蓦地想起周澜,脸色大窘。她心想那回也不算什么吧。
“筠妹,你脸怎么这么红,没有不舒服吧?”周汀低头问她。
她摇摇头,笑着掩饰说,“可能是爬山爬的,气血上头了,没什么大碍。”
“哦,是吗?”周汀摸着下巴笑,“不至于这点程度就羞涩吧,在想和谁结缘呢?”
“没有,别乱猜了。”她说道,自己也知道脸上难堪。
“哎,我才想起来,去年和友人踏青,在附近埋了几坛好酒,今天取出来正好。”他突然灵光乍现,想着去山上饮酒对诗也不错。
周汀拍拍屁股走了。
江筠望着亭外的枯枝残雪,吸吐隆冬凛冽又洁净的空气,心跳总算渐渐安静下来了。
要在平时,孟桓早就接二连三地调侃她了,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她转头一看,霎时惊了,孟桓竟然在流泪。他泪中流转的白雪世界,在面庞上凝成两道热河。
“怎么回事,是伤处痛了吗?”江筠下意识为他擦泪,可是那眼泪擦了又涌出,她只好停下来。
孟桓道,“想起曾有过一段好时光,如今倍感寂寞。”
江筠凝眉问,“能和我说说吗?”
他说七岁时过生辰,母亲为他捐造了一座纪念亭,名叫远山亭。那亭子坐落在江东绥安的无名小山上。可是如今母亲不在了。
她知道他生母陪伴他的时日比宜然更少。而且听泉叔说过,他母子二人来江中投奔,父亲还留在江东,或许是夫妻反目,或许是家门不幸,她不想用低劣的目光去深究。
“正卿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吸了吸鼻子,回忆道,“温柔的,慈蔼的,有一身本事。”
“那你和她很像。”江筠安慰他。
孟桓转脸望着她,无言的眼泪又涌流出来。眼睛红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了简直叫人心碎。这大抵会是午夜梦回的场景。
“来年生辰,你带我去那里看看吧,我想看看那座亭子。”她的防线早就分崩离析了。
“嗯。”
江筠替他收拾残泪,有些着急忙慌的。因怕周汀回来撞见了,又要拌嘴打马虎眼。
这会子可没心思嬉闹。
原来山顶的茅屋是提前布置过的,食具寝具一应俱全,取暖的炉灶也有,茶点也准备了,还算周汀能扶上墙。
况且方才取来的佳酿风味正好,温一壶酒,披着氅衣,临窗看霜雪,这会是多少文人墨客艳羡的绝景。
“我让绣襦他们备好了食材,中午就吃炖菜吧!”周汀检查了一遍,神色很是满意,“就是不好生火啊,”他挠挠头,笑着去求孟桓。
“这里,这个炉子先点了”,“还有炕”,“还有灶台”,他一处处指挥起来。
“你把我当火折子用呢?”
周汀讪笑着说,“桓哥会法术就是方便。”
炖煮了一锅肉菜,味道居然还不错。
江筠和周汀饮酒,寿星以茶代酒,互相敬祝了一轮。
“我们三个在一块儿真好,”周汀笑着说,“你看多巧,我们年纪各差了一岁,而且刚好是夏秋冬三个季节的。”
江筠笑道,“确实有些巧。”
周汀道,“没想到桓哥的生日这么晚,再过几天就又长了一岁呢。”
孟桓只是笑,“这是什么话,难道再过几天你们不长一岁吗?”
“嗐,我这不是说时间过得快嘛。哥你有什么心愿?小弟尽力帮你实现了。”周汀道,江筠也笑着附和。
孟桓想了想,说道,“其实没有特别想要的,眼下就已经很满足了。”
周汀道,“真的没有心愿吗?”他酒杯都举起来了。
“那祝我们三个长命百岁吧!”
三人一齐祝酒,饮尽后对视一笑。
江筠想起和他的种种往事,似乎还不曾用心说过感谢,便再度添满酒敬他,“正卿,多谢你数次在危急关头相助。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好端端在这里了。正卿的恩情,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说罢满饮一杯。
孟桓也添了一点酒,回敬她一句。只一口或许不成问题。
他觉得这份陈词有点好笑,但她又是认真的神色,便调侃道,“筠儿是知恩图报的人呢。我看你正直勇敢,有恩必报,对喜欢的人也很亲昵,你该不会是小狗吧?”
江筠下意识反驳道,“你才是小狗!”
“那我是好了——我们两只凑一对。”他笑道。
她听了哑然,反倒是周汀先喷笑了,“喂,这儿还有活人呢!我要不要出去,把戏台子留给你们。”
“你俩差不多得了,一天天没个正经的!”江筠红着脸说道。
孟桓吃了一口菜,伸手问他们,“不会是空手来的吧,贺礼呢?”
“自然有的,虽然桓哥不一定瞧得上。”他回身去拿礼物。
“等等,先别拆开,让我来猜猜你们送了什么。”他摆手制止道。
方才就注意到了,他俩的礼物存放在一个纸筒里,他猜道,“周思沅送的竹管,应该是笛子吧。筠儿是亲自画的贺图。”
周汀点头说,“桓哥也太机灵了,猜出来就没意思了。”
孟桓笑着叹息道,“还以为会有更特别的礼物呢,居然这样中规中矩。”
“那你想要什么,说说看吧,我尽量满足你的心愿。”江筠道,周汀也点点头。
孟桓倒是认真想了半天,似乎想起什么了,他笑道,“筠儿的脸让我捏一整天。”
“想着吧!”江筠红着脸驳回。
周汀忙问,“那我呢?哥,我的脸也给你捏一整天。”
“滚。”二人齐声道。
“怎么这样,我多善解人意。”周汀揶揄道。
孟桓续了一杯茶,说道,“一会儿吃完了去散散心吧,思沅不是说有什么‘结缘树’吗,我们去那里看看。”
三人来到结缘树下。这棵树树形高大,树叶已经掉光了,枝桠间盛满了冰雪。树上坠满结对的红布条,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里,显得很是凄异和壮观。
周汀抬头细看了一会儿,布条字迹清晰,大抵都是相好属意的姓名。
“要不我也替哥哥写一张吧,甘小姐人还挺不错的。”周汀笑道。
孟桓听了挑眉道,“擅自写来,是不是不太好?”
周汀道,“这有什么的,就图个吉利嘛。哥哥的婚期都已经推迟两次了。”
江筠只是在树下转悠,百无聊赖地去看众人的字迹。
“哎,这里竟然有我哥的!”周汀惊喜地喊了一句,两个人忙凑过去看。
“我看看,他写了谁的名字。”他一边说,一边踮起脚翻看。江筠心里一咯噔。
“嗯……是甘小姐的!”周汀望着他俩笑,“你们看,这不是我自作主张吧!我平时也看不出他这么心急啊。”
江筠渐渐觉得羞愧。原本丝毫没有此类想法,自从周汀说起两处“结缘”,她竟然因为这些玄虚的东西而动摇,她自省自责。
“唔,这字迹不像是我哥的。应该是甘小姐那边,原是他们着急。”周汀嘀咕道。
“筠妹在发什么呆呢,要我也帮你写一份吗?”他笑着问。
江筠转过脸去,只是说,“我不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