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唏嘘往事
二十几年前,宋府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姐。
小姐聪慧娴雅,才貌双全,京城求亲的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但这小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从小就备受宠爱,她不愿嫁那不中意之人,便以侍奉父母为由谢绝了不少人。
一晃到了芳华十九,求亲的人日渐少了,老爷很是心焦。老夫人向来是惯着小姐的,这回也暗暗催人去物色良婿。
物色到最后,不就巧了吗,长公子的好友正好从边关请调回京,二十七八岁,一表人才,还没有娶亲。
此人是将门之后,姓靳,名羽吉。因在乌陶征伐中屡立大功,年纪轻轻就封了大将。老爷二十年前也在邠西守关,曾在戍衣谷受了重伤,但好在九死一生中顺利夺城。他听闻这个青年很是相惜。
大公子宋隽思前想后,还是打算做个人情,他邀请羽吉来赴家宴,顺便让父母亲见一回。
靳将军知道友人或许有那层意思,他也久闻宋府小姐美名。不过身处高位,难免有些自矜,偏要想些法子来考验考验小姐。
每次登门,他都故意穿得素朴,让副将身着华服,以此来惑人耳目,好看看小姐是不是贪图富贵之人。
谁知,这一来二去,小姐还真的看上副将了。
不过不是那位假扮他的副将,而是另一个衣着平平的副将,名作江霈。
靳将军啼笑皆非,和宋隽私下说,令妹确实是不慕荣华。又看看那个被青睐的副将,平时只知道他稳重内敛,却忽视了他也有不俗的容貌。
宋隽悄声道,“有下人和我说,今晨小姐在院里打秋千,谁知山石后面窜出一条毒蛇,要不是他在小姐就遭殃了。”
将军听罢,只得感叹道:“既如此,我就成人之美吧,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倒是大方,还请奏拔擢江霈,让他在京城有了安身之职。
可是宋府上下,却没有一个轻易买账的,反因为这婚事起了不少争执。
若在寻常大族,裙带联姻关系必定远在闺女心意之上。何况这副将也没有显赫家世,只有一个叔伯在衡安县县司。他三年前中了菊榜进士,但因没有权贵的提携,至少要在京兆待制三年。一年后,他去了溯王幕府,在一次夜宴上被靳将军识中,此后长期侍奉左右。
虽然江霈本身是文武双全之才,但由于出身寒门,势单力微,是名门望族最不屑一提之人。老夫人安凭怕闺女以后要吃苦,而老爷宋鹄也一心都是将军女婿,哪知道会看上一个没发迹的小子,气得半夜睡不着觉。
宋隽见此后羽吉疏远自己,也渐渐的心生不平。他派人摸查了江霈祖上三代,探听他的生平行迹和为人,但除却出身无可指摘。
可姑娘就是喜欢。她从小是柔中带刚的性子,为人处事体贴周全,里里外外没有一个不念她好的。在婚嫁这大事上,头一回摆明了不服软的态度。老爷气得责骂她,她只是哭,甚至还暗暗绝食。
这是十几年来姑娘第一次气他,宋鹄在灯下浊泪两行。老之将至,近年愈发觉得力不从心,旧创也时时发作,只有老妻理解他的苦衷,常常送来羹汤夜伴。
他将宜然视为亲生女儿,十数年来,尽心尽力教导抚育,实在是问心无愧。只是不知可否告慰长生亡灵。
宜然的生父名叫叶长生,原是宋鹄在邠西营中的一名小卒。二十年前,河西三城接连失守。宋鹄领兵攻城,艰难收回东西二城,仅剩北地的连池久攻不破。后来城中诈降设伏,致使兵将分溃离散。
宋鹄只得带领数十人马向西突围。奈何追兵来势汹涌,最后他身边只剩五个护从,勉强藏身于地形险要的戍衣谷。
第二夜宋鹄创伤迸裂,粮断水尽,出现了多次昏迷。再睁眼时,他只看见一位满身血迹的小卒蹲在面前,身后横躺着四具死尸,吓了好一大跳。
小卒与他解释,昨夜杀马卸肉时,余爻副将说要把将军的首级献给敌军,我假意说留活口好,暂且稳住了副将,后来趁他们熟睡才杀了他们。他拿出几人拟的投诚状。
宋鹄看着五个血手印,辨认出确实是余爻的字迹,顿时面色煞白。他知道这个看起来稚嫩的青年不简单,便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叶长生,是邠州河隐土生土长的边民,今年二十五岁,去年冬月被征入营。”
他说话时眼神不卑不亢,不是对上位者的态度,但言谈举止又甚是笃定。
他知道有一条土垣可以走出险境,在分岔路口处,他可以改装易服,引追兵去另一处山头,将军可趁此时逃走。只是希望大人脱险后,去河隐芜村西边倒数第三间土屋,那里有他的盲母,还有一个不满一岁的女儿,孩子母亲在生产时失血身亡了。
宋鹄连连握住他的手,意为答应。“将军须叩地窖门九次。芜村已经被洗劫七日,不知盲母幼儿尚在。”他说这句话时,终于落了一滴泪。
后来宋鹄亲自去芜村寻人,老母饥瘦气绝,只有小婴儿尚存一线生息。
他带回这个女婴,宋府上下都大为震惊。宋鹄的发妻安凭是前相国的独女,与皇后有金兰之谊,生性孤傲耿直。人人都传这是老爷在塞外的私生女,她一怒之下去了金明寺。两年持斋,几个孩子怎么劝都劝不回,还是宋鹄装急病才哄回家。
这年宜然已经三岁,再见时,她从奶妈手里挣扎着,伸手要依偎在安凭怀里。安夫人心快要化了,细看这可亲可喜的粉团脸蛋,五官确实不像宋鹄,也许他告饶辩解的话都是真的,又心说孩子无罪,打算用心照顾她。
她为她拟名“萱”字,从此视如己出。
宜然从小就是招人疼爱的孩子,她天生温柔多情,行事又有分寸,总是不哭不闹,明辨事理,安凭看她比三个小子还省心。
也许是下人们的风言风语听多了,三兄弟知道这个妹妹是异母所生,但各自的心思却不同。
长兄做惯了长兄,往往是威严多于宠溺。二哥脾气随和,与妹妹相处最为亲厚。老三只比她大了几岁,争宠也争不过,总是火急火燎的不给她好脸色看,但谁又能忍心绝情伤她呢,所以又爱又恨。
还是到老爷离世的那天,三兄弟才知道妹妹的身世。
宜然趴在床边低声恸哭,自悔为宋鹄徒增烦恼。宋鹄看着绕床的妻儿老小,回光返照一样,诉说了自己青年时的遭遇。后来他说到戍衣谷,安凭和宜然都满脸泪痕地望着他。
“萱儿,自从你来到家里,我不曾亏待你吧?”他轻抚小女的额发,哽咽道,“也快了,我先去黄泉找故人叙叙旧……”
临死前,他允了宜然和江霈的婚事,只是要宋隽打点好来,绝不能委屈姑娘。又说了许多宽慰安凭的话,交代好儿孙后事,于酉月子夜长眠。
白事安排了一月,京城的权贵几乎都来吊唁了。宋隽和宋允操持上下,安凭摧折心伤,在扶灵送殡后大病一场,宜然陪同去金明寺休养。
据说江霈也来过府里,大公子喊着要把他赶出去,是宋允悄悄放行,让他在葬仪上送了一程。
安凭见过这个未来女婿,她当时悲愤交加,说宜然忤逆父母,早已被赶出宋家,断绝了关系,现在是连庶民都不如的无能女子,问江霈还娶不娶。
江霈叩首道,“晚辈若是为了钱权娶亲,怎么对得起姑娘的赤子之心?何况因对我青眼有加才到如此地步,那我至死,也不能辜负她的心意。”
“空口说得好听……”安凭皱眉道:“你拿什么养活她,若是负心了,你真愿意死?”
“我若负心,姑娘让我死,我就死。”他眼神坚定,让安凭撑扶的手为之一颤。他又说:“不敢自诩人中龙凤,但是成家立业的本事,还是有的。”
安凭挥了挥手,道:“别说死不死的,如果你待她不好,我亲自接她回来……你要是敢伤她的心,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江霈无言叩首。三兄弟在门外偷听了,也无言退下。
服丧期间,婚事不得大操大办,初定半年后过门。安凭在金明寺里养病,暂由长子长媳安排家事。
宋隽不知为何,又有悔婚的意思了。他拿出长兄如父的态度,让宜然重新考虑,还说靳将军愿意不计前嫌。
宜然怒火攻心,哭骂他侮辱人,宋允两头劝和不得。后来真闹得宜然与宋家断绝关系,江霈驾车来接。此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宋家出尔反尔,也有人说小姐糊涂。
后事如何,盖棺定论,江霈的一生已然兑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