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萱草无言
待到走出街巷，肩上的人逐渐安静了，宋淳将她放下来，确认她还是活口。
江筠站稳了，脸上寒若冰霜。
“生气了？”
“嗯。”江筠冷言道，“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原谅了。”听来不像是打情骂俏，是言出必行的冷淡。
宋淳觉得大为扫兴，但想起她幼时就是倔犟脾气，还是先让她几分才好。
坐在马车内，对面审视她的模样，越看越中意，“箬叶长大了，以前还会在哥哥肩上撒娇。”
江筠斜睨他一眼，她记得每每都是他强要抱着，自己是嫌恶得不行，从未撒过娇，怎么厚脸皮编出这些话来。
“我和姑姑说过，等你长大了就娶你过门，我可一直信守诺言。”他似笑非笑地说。
江筠脸上很难堪，这样的话用这般口吻说出，不知道是许诺还是戏言，让人觉得太轻慢，更何况从小到大，他可曾问过自己喜不喜欢？
“别胡说。”她态度干脆。
“是我不好，一去十一二年，你被野花野草勾引了也是有的。”
江筠白他一眼，又低声叹了一口气，任他来劲。
“你喜欢那个绣花枕头？一个破道士，除了脸蛋还有什么？”
她一言不发，走神想到孟桓平时也没有术师的样子，倒像是寻常人家的青年。
“在邠州时，我是真心念你的，不信你去问问向毅。”
江筠转头看着车帘外，已经驶入金街了，听说这一片是皇都要臣散居的地方，周汀就住在东衢正中。大抵也快到宋府了。
“你和家里人说过我来吗？”
宋淳豪言道，“有我在，怕什么。也该我做主了。”
江筠皱眉放下车帘，她现在的身份是毫无瓜葛的外人，这样唐突登门确实不妥。
还没等说出心中疑虑，马车便停了，宋淳打着门帘等她下来。有几位小厮过来听差，见来了位不认识的姑娘，忍不住拿眼偷看她。
“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去星天落把姑娘的行李拿来。”宋淳训斥道。
“是。”几个人一齐去了。
江筠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其实想说行李不必多拿，反正也只是住两三日。
“箬叶，你去我那里等着，我先去见过父母。”宋淳哄她道。
“不好吧。”江筠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能去他房里，“我娘亲住过的地方呢？”
“那也行。玉蕊，你先带她去紫玉堂。”宋淳转身指给她看，“那就是姑姑住过的地方。”说罢匆忙往正厅去了。
江筠跟着玉蕊，慢步走过几重厅堂。不出所料，这是想象中世家大族的宅邸，不似裴府铺张奢豪，却也处处透露着贵气典雅。
朱门映柳，垂杨抚壁。院门内所见的下人都沉默少言。江筠惴惴不安，恰似误入金笼之雀。
不一会儿，便闻到阵阵花香味，一爿梅林映入眼帘，风吹时树下摇落如雪散。玉蕊转身对她说：“姑娘，前面就是紫玉堂。”
江筠望向前方，在花枝的掩映下，能看见一座静美阁楼。小阁牌匾是行草所书，飘逸轻盈。过了梅林，一侧是稍显萎靡的丛菊兰草，另一侧是茂密的百杆修竹。
“我听少爷讲过，三老爷嫌花中四君子太俗气，想把这花换成别的。但大老爷说了，这样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赏，留着也好。”
江筠便努力回忆儿时见过的亲戚，却都记不清面容了。她只知道二舅舅是脾气最好的，他是武将，母亲出嫁后仍与他有来往，他也来过江中几回。后来才带着宋淳去了河西。
最后一次见面不过数月，母亲便意外离世了。此后战事吃紧，甥舅不复相见。料想在府上也难见到他。
玉蕊开了堂前的铜锁，也将两边几扇侧门打开。江筠站在门前，看见洞然的房内景致，帘幔整洁，箱箧如新，供桌上纤尘不染。看得出来有人定时清扫这里。
“姑娘，这间房偶尔会安排给贵客歇脚，平常都是空着的。”
那也好，竟有人爱惜。
她在门外，看着墙上的挂画题字已经泛黄，那也许是母亲年少时留下的陈迹。竹漏声将万籁收入其中，她像是被寂寥的时光无形拥抱着。以前不曾奢望过，但是此刻心如刀割。
她闭上眼，一如十二年前一样，她不敢想不敢说，只装作母亲从未离去。宋宜然还在。她的音容笑貌，不是尖刃，是她幼时难得的美梦乡。
“姑娘进去吗？”玉蕊轻声问她，悄悄递来手绢。
她接了手绢，走进房内，在几幅挂画下驻足。靠边的一幅画的是桃树，桃子形色栩栩如生，中间一幅是几只展翅欲飞的仙鹤，角落里却有一只孑立的白鹭。
她正看得出神，听见一行人往这边走来，宋淳还在挨训。
玉蕊去门口迎接，“是大老爷和夫人来了，”江筠只得踏出门楣，去庭中拜见长辈。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她紧着头皮行了晚辈礼。宋淳从中调和说，“爹，娘，我把妹妹带过来了。”
大夫人冷笑道，“有你说话的份吗？”
大老爷背手而立，开口就是老文臣的腔调，“如此唐突，怎么不先知会一声。”
江筠偷瞟一眼宋淳，他讪讪地低着头。再看这个所谓的舅舅，鬓角也掺了不少白发。
“来了就好生招待吧。”他望着别处说了一句，“用过晚饭以后，你二人来书房见我。”说罢袖手离去了。大夫人交代下人好好收拾住处，也随老爷走了。
江筠松了一口气，见宋淳喜形于色，他道，“你看，我就说他们不会为难你。”
她亦冷笑道，“见惯了你霸道的样子，原来也有这副服服帖帖的模样。”
“作为嫡子嫡孙，我恪守孝道是应该的。”说罢他往屋里走。
江筠也跟着进去了，在桌边坐下。两个小丫鬟进来收拾床铺箱柜。
玉蕊沏了一壶茶，同她说，“这是江东新进的毛尖。”
宋淳慢饮一口，与她说了家里人的近况。二舅舅宋允在河西甘州镇守，一儿一女，儿子跟随帐下，女儿在茶陵渡当差。三舅宋睿父子在江北沂州州司，来年五月回京，三舅妈葛夫人先回来了，照顾有身子的三弟妹。家里还有两个小表亲，是你舅妈家的侄儿，暂时寄养在京郊……
江筠听着困意袭来，这样的大家族是她那小门小户不能操心的，何况这么一股脑道白也记不住。
正在勉强之时，穿绿衣的小丫头无意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榻边，另一个捂嘴吃吃地笑了。
“琼枝，你怎么还是这么迷糊？”玉蕊拉着她站稳。
叫琼枝的小姑娘扬首一笑，打马虎眼说：“我听说话听入迷了，一时没注意。”
宋淳乍想到什么，招呼她过来，“你本家姓骆吧，是不是袁嬷嬷的孙女？”
“正是呢，”琼枝点点头。
“箬叶，袁嬷嬷是宜然姑姑的乳母。”
江筠听罢立刻站起身，仔细审视这个绿衣小丫头，十二三岁的模样，天真爱笑。她柔声说，“妹妹，我想见嬷嬷，不知道方不方便？”
“当然方便啊，姑娘随我来。”说罢就要带江筠去见奶奶。宋淳叫住她俩，“哎——天色晚了，明天再去见吧，这样匆忙做什么。”
江筠觉得也有道理，还是先休整好，事情一件一件来办。
没过几时，有下人来请宋淳用饭，他推辞说，“我就在姑娘这儿吃吧，让内厨上些好菜来。”
江筠也不好拒绝，简单吃了一些，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