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到裴府
酒窖的茅草堆上结了一层白露,偶尔还有几只麻雀来啄那空稻壳。
料想山谷外是晴朗天气。孟桓给榻上的人拉了一下被子。随后望着窗外的麻雀发呆,露滴攒聚时,他又打了一个哈欠。
这妮子也睡太久了。他望了一眼江筠的睡颜,摸摸颈脉,确认还是活的。
江筠乏力地睁开眼,嘴里好像含着一丝血腥味,突然眩晕作呕。可是接了痰盂,又压下这种不适,只靠着软枕进气。
歇了半晌,她才想起昨夜的事,问孟桓:“周汀呢?”
孟桓道:“他走了,回京了。”
江筠垂眸不语,想想昨夜的盛况,确实谁都会吓一跳。何况人生多萍聚,有些人只是无缘过客罢了。
“他还给你留了一封信。”孟桓将信交给她。
江筠展信,对着窗户的亮光看。信上说了他昨夜的歉意,且已知晓江中案件,劝她务必保重身体,有缘禹都再相会。
她又折好信,搁在榻旁的小几上,问:“我那封呢?”
“只剩得一半,替你收拾好了。”他宽慰道:“你别太着急,总会有别的证据。”
“你知道我要去裴府了?”她在枕上靠着,从袖间抬眼问。
孟桓点点头,“前日我去了荟明楼,而且苏合也和我说了不少。”总是能猜出些端倪。
见她无话,孟桓站起来要走。江筠拉住他的衣角,乏力地问他,“带我回苏家,好吗?”
他回身道:“可以是可以,但你要答应我,去了裴府,绝不可这样冲动,否则神仙来了也救不了,知道吗?”
她点点头,郑重道,“我发誓。”
期日一到,江筠就带着推荐信函去了裴府。
接引她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丫鬟。从侧门领着,不知绕过了多少回廊。虽只是花木深处,但能想见正殿的富丽堂皇。
小丫鬟名叫春菊,还未长成人就会摆脸色了,言行里透着无智和傲慢。江筠懒得理会,腹内构想这几日的说辞。
走了半柱香功夫,春菊引她到了一处偏厅,见了几个管事,知会一些府中规矩、住行和薪酬事宜。待明白了大概,便去见当家的主人。
宅内当家的主母是半个垄楔人,名作许娇娆,听说原是裴陟族弟的妾,后来扶作正妻。初见她的面相,江筠脑中想起野林里的黑店,忍不住一阵恶寒透入脊髓。
她年纪三十上下,脂粉浓艳,行止妖娆,倒和姓名很相配。这一日身着半敞的绛纱外罩,说话时珠环琳琅,看得人眼花。
江筠听她拿腔训诫了半日,无非是“做事要勤恳,手脚要干净”,似乎还有爱斜眼打量教书人的穷酸气。
江筠少不得低眉恭敬。其实这再好不过了,至少不容易暴露身份。
她被安排在离少爷百步远的小阁楼——松籁阁,那里算得上是僻静住处。负责传话的丫头叫穗英,带她过去收拾床铺行李。
穗英比春菊讨喜一些,今年十五六岁,一张圆脸,眉眼神态也显得圆滑。她有些碎嘴,两颗虎牙时时能看见。
来了住处以后,穗英也帮着收拾屋子。她原以为聘来教书的又是些昏聩老古董,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年青俊秀的人,心里头自然有些欢喜。
江筠知道向毅已经打点过下人了,用的也是拟好的身份,二十四岁待召举人,有老相爷和道府的推荐文书,拟名作宋浔。
她问穗英:“小公子秉性如何,七岁才开蒙,是不是有些晚了?”
“先生不知道,”她压低嗓门道:“其实老爷根本不管这少爷,一年也不来江中几次,所以他脾气可古怪了。以前也请过几个先生,都被他想法子气走哩……”
早就听向毅说过,这许府里养的是裴陟的两位外室,京城的正室是右丞相胞妹,并无子嗣。
两位外室育有三子一女,二夫人生了长子裴练和三女裴盈,裴练三十一岁,在邳州为将四年,性情暴虐,三女裴盈性情不明。
次子裴绪和幺儿裴绮是三夫人所出,裴绪二十五岁,在盛陵谋得一份低品闲职,最爱钻营风月,常常出入茜楼和花街柳巷。幺儿七岁,多半像穗英说的乖戾无常。
收拾停当以后,穗英要领她去见裴绮。她从包袱里拿出一盒荟明楼的糕点。前几日多买了几盒,正好做个人情。穗英不过客套几句,也收下了。
出了门不远,便听见一阵人畜不分的闹嚷声。穗英站住脚,往裴绮居住的琅云轩一指,讪笑道:“宋先生,往前直走便是,我就不送了……不过事先说一句,您千万小心的好。”说罢一溜烟走了。
江筠吸了一口气。心想不过是那些泼凉水撒面粉之流,能躲就躲,躲不开让他泼了又何妨。
不想刚走到小院前,便看到几个仆人拿着木梯和长杆,好像在够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雪青色袄衣小儿,拿着藤条乱指,高声喊道:“陈九,你给我快点!”
那个叫陈九的瘦长小奴颤巍巍夹在木梯上,伸长手臂和杆子去够房檐。江筠也抬头看,檐上挂了一个杏黄色绣球,底下还缀着流苏络子。
众仆人天翻地覆闹了一阵,还是够不着。小儿正在气头上,见江筠来了,更是恼火,“别碍事,躲开点!”
江筠一把抓住挥来的藤条,胡乱打了几个结,扔进院墙下的溪流里。
下人还从来没见过忤逆小公子的,都在一旁又喜又惧地看着。
“哪里来的寻死鬼,陈九,打他!”裴绮急得跳起来。陈九应了一声,干站着不敢妄动。
对付一个小孩儿,她还是有力气的,直接提起他的胳膊拉进了院门,裴绮挣扎乱蹬,全然不管用,他哭喊着要打要杀。
一路疾步进了正厅,江筠松开他,仆从们果然只敢远远跟着。
“房里没有可用的弓箭吗?”她问裴绮。
“你要做什么?!”他又急又怕,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江筠看见书柜旁立着箭筒,便知有了,抄起弓箭又拉着他往庭院走。裴绮被他这样吓了几回,只得忍住哭声跟着。
她站在院中央,选了一个方便的角度,用力张开弓。众人刚睁大眼睛,只听“嗖”的穿风声,绳结被一箭射断了,绣球完好无损地落到地上。
“好!”仆从们都鼓起掌来,裴绮瞪了陈九一眼,咬牙骂道:“我不要了!”说罢气冲冲回到房内,将门猛地一关。
江筠索性也不去找他,不过是普通的顽劣罢了。她在庭院里看小仆玩投壶,抛绣球,捉鸡斗狗,不信他在房里不为所动。
这间隙,她还瞧见几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姑娘走过。那姑娘朝她这边看了一眼,作态笑着走了。想必是裴盈,大红大绿的装扮,和许娇娆倒是相似。
不消半刻,裴绮果然大怒,出来让陈九赶她走。陈九耷拉着脸说:“小少爷,许夫人交待过,不能再得罪先生……更何况老爷不久就要回来了。”
一听到“老爷”二字,他脸上的气焰短了不少。看来他是忌惮老子的,有把柄倒也不错。但转念又想起,他正是仇家的儿子,瞬时如鲠在喉,不是滋味起来。
矮墙上突然响起铃铛声,接着一只猫儿轻巧地蹦下来。好一只威风雪白的长毛狮子猫,江筠看了有些喜欢。
那猫儿也朝她走过去,用爪子扒拉她脚边的绣球。绣球滚了几道尘土,小猫又厌了,只是在她靴上不停蹭绕。
“哎呀,先生好招夜奴喜欢啊,我们家小少爷怎么养都不亲!”陈九拍手笑道。
裴绮瞪了他一眼,“让你多嘴!”同时打心底盼这猫发疯咬上她几口。
江筠蹲下来,轻柔地抓摩着猫头,已经摸出了舒适的呼噜声,那猫越发不检点了。
幸而她以前是养过狸奴的。本来想留在藏书楼里抓老鼠,结果到了闹春时节,尿了好几箱孤本,只好暂时交给嬷嬷照顾。后来听说它和外头的小母猫私奔了,此事作罢。
难不成自己天生有招猫逗狗的本事,以前怎么不觉得呢?夜奴抬头叫了好几声。一双异色鸳鸯瞳,模样怪好看。
这是乞食的叫声,她醒悟过来,袖间还有一袋荟明楼的鱼酥,据说小鱼是从月湖里捞上来的,它是闻见香味才过来的吧。
她打开小布袋喂夜奴,陈九几个闻了香味都咂嘴。从点心盒里预留出来,本来想笼络裴绮的,可惜他不识相。
江筠抱着猫过去,猫吃得正香,不像平时对裴绮龇牙。他接过夜奴,又惊又喜,也忍不住轻手摸猫背。
就当是与她和解了。
她交代陈九,明日辰时一刻,在前庭行拜师礼,且要提前收拾好书房,陈九点头称是。等一切嘱咐妥帖后,便独自回了松籁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