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茶楼闲谈
从樟阴到盛陵,约莫百里路。这两日多方查阅,终于将两地的山路水路记在脑子里。虽说她不会什么女红烹饪,也没有能歌善舞的才艺,但在读书识记上确实有本事。
自从发妻英年早逝,武官出身的江霈纵容女儿去学骑射。初衷是希望她能强身健体,虽然比不得行伍里摸爬的孩子,但总算无病无灾地长大了。
家里老嬷嬷悄悄劝江霈续弦,说闺女没有娘的管教,习性肯定是粗野的。江霈对此置若罔闻。随她去吧,这也是她娘亲的意思,不必对她强加约束。
这样养大了,她确实比同辈善学多思,也不是风吹就倒的病秧子。江霈公差时,她整日埋首书堆,且涉猎广泛,将家里的藏书看遍了,就去书社里饱览新刊。
所以她既通经纶,又懂些诗词,还画得一手好画,家里人都说她考杏榜不在话下。
卢侍卫打趣过,姑娘弓术准头很好,多加历练,将来必定是女将的苗子。奈何她只是醉心于藏书,其他一概不闻不问。
“也不知道像谁,反正是不像普通的闺女,拿了绣针就头疼。”老嬷嬷这样说。
还记得一日午后,她睡足醒来,见霜晨在绣丝帕,偏有意要学学花样。霜晨拍开她的手,这可不比纸上作画,一会儿扎着又喊疼。
她自然拗得过霜晨,拿了手绷,歪歪扭扭绣了几行,绣出一条弯曲壁虎来。
“你别笑!这蜻蜓不挺好看吗?”
霜晨笑得眼泪出来了,这走样的蜻蜓确实滑稽,像《水河经》里爬出来的精怪。但经霜晨妙手一改,绣成了翩飞的青鸟,落在珊瑚架上。
如今这青鸟飞回江筠笔下,最终盘旋在轻透的扇面上。她在为苏合画舞扇。
“好看,竟画得这样神似。”苏合从身后凑上来看,满眼是惜物之情,“我都舍不得拿去用了。”
“坏了我再画就是。”江筠把手上新干的扇面朝她转转,“这个最好看,给你。”
苏合接着,又仔细看了看,问她,“筠儿,我看到宝意坊有相似的画扇,不会也是你画的吧?”
江筠心虚一笑:“被姐姐认出来了。正好他家缺些新样式,我就画些贴补家用。”
“你缺什么和我说就是了,哪用这样费心力。”苏合为她理理鬓发,有些埋怨她生分。
“姐姐,你别误会,其实我就是手痒,不写写画画我难受,况且我想得快画得快,作画瞬息之间,哪里又说得上费心力呢?”她倚过去撒娇。
苏合被她下巴磕得肩窝发痒,“哎,你别压着我,最近腰腿都跳酸了。”
“那我给你揉揉腰,”她还没伸手就被苏合挠痒痒肉了,笑得直往被窝里躲。
“行了,我们歇息一会儿吧,”苏合按住她,困倦地打了一个呵欠,“你昨晚不也睡得迟么。”大抵是新任的道府官员来领文书,清苑的几位姑娘都在乐坊待命。
江筠撑开被褥盖住苏合,也闭上眼伴她休息。
午后金风徐徐,日头褪了不少暑热。
周汀闲来无事,来江筠檐下敲窗,惊醒了还在梦中迷糊的人。
她勉强应了一声,伸手一摸身侧的枕席,空了,苏合又出去了。方才梦见了数年前和家人赏花灯的上元夜。
江霈的亲人不多,只在衡安县有一个年迈的叔公。那个叔公从禹都告老还乡,她小时候还见过几面。不过才退隐几年,老叔公也盍然长逝,如今父亲那边再也没有亲人了。
久远的记忆如同元夜走马灯,她尽力不去回想。她的童年时代是荒芜的,无所附丽,只有在孤孑中千帆过尽。
江筠兴致低落,简单洗漱了,想起可能会见到馒头,便换了身少年装扮,同他二人一块出了门。
王城女扮男装的人并不罕见,听说比起禹都有过之而不及。
到了奇居客茶楼,说书先生还没来,茶客们私语不断。
掌柜的在教训馒头,原来他还有个大名叫庄昊。大体说他胡乱送东西,自己吃得还老多。他不好意思地朝江筠笑笑,还没搭上话,就被轰去后厨帮忙了。
江筠也有些过意不去,多点了几份上新的茶点帮衬他。
喝了半盏茶后,心也静下来了,这时候注意到不少茶客的闲话。
她怎么忘了,茶楼就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
比如手边靠西的这一桌,上回听书时也见过。听他们三人交谈,知道一个叫徐公,一个钱公,一个郑公。
徐公只有一个女儿,想盘一个绸庄,可惜近来桑、丝断了货,只能从江东道进。钱公不惑尚未娶妻。郑公有一儿一女,儿子屡考菊榜不第,倒是女儿杏榜头名,已经在京任职一年多了。
女帝在位以来,共开了两榜科考,春季开榜的称为杏榜,秋季开榜的称为菊榜,而且限定了女子杏榜,男子菊榜。
考杏榜的有资质限制,多半是些富绅仕宦家的女子,录榜人数不多。倒是菊榜,不论门第皆开青云路,所以每年应试者张袂成阴。
郑公说:“姑娘一走,她弟弟更没人管教了,真是家门无望。”
徐公道:“老郑你这话就不对了,他姐姐能中榜,一母同胞的弟弟自然也能高中。”
钱公点头称是:“大姑娘已经是人中龙凤了,到时候去京城找个菊榜状元,岂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哎,我还真托人去打听了菊榜的状元,好像叫……”
“筠妹,你来试试这雪浪酥,这酸梅加得太妙了!”周汀将点心递到她嘴边。
正听得有滋味,他这样杀来递点心,害她连状元是谁都没听到。本来没心情吃这一口,但看他神色摇尾乞怜的,只好张嘴接了。
先是尝到了表皮的白糖芝麻,咬开软糯的夹层以后,又吃到了梅干制的酥芯,不愧是盛陵名点,汤圆大小的东西包含了数种味道,口齿生香滋味无穷。
“好吃。”江筠点点头,嘴里尝出这味道似曾相识。她转头看孟桓,他没说什么,但眼神确实掩饰了一下。
江筠默默饮一口茶。东面有两对青年,其中也有姑娘扮成男装,她便留心听着。
高挑纤瘦的男子姓李,说的是想去巫袭学道,结果还没进正殿就被一个四不像的驼鹿吓回去了。说罢引起一桌人嗤笑。
他对面长痦子的王氏青年道:“公则兄不要再沉溺此等虚妄之事了,哪怕是为妹妹好。”他看向高个李身边的姑娘。
李妹妹摆手说:“哥哥要去便去吧,我也想见识什么仙术妖灵啊,彩华肯定也喜欢吧!”她看着王氏身边的姑娘,那姑娘附和她。
王氏说:“都是假的,别看杂书志异昏了头。”
“哎,我就听说,江北有白江豚化人,最后还助她夫家富甲一方呢!”彩华抢白。
李妹妹也说:“《新狐》中记载了那么多涂山氏的故事,要是有个男狐狸精,天天哄我开心,那不是天大的美事吗?”
料得王兄要说“女孩子家家太无耻”,李氏忙笑着打圆场:“二妹矜持,矜持。”
彩华戏谑道:“我看公则啊,适合找个鸡精,毕竟他从小爱吃鸡蛋,这样下辈子就吃喝无忧了。”逗得邻桌也哄笑起来。
见有人提起那些花妖狐灵,周汀也兴奋得坐不住,“听说烛山脚下有一片通灵池,有道根的人跳了会遁入通灵台,身上滴水不沾,不如我们也去试试吧?”
江筠听着觉得荒唐,看看孟桓,他从一开始就没怎么说话,“孟桓你跳过吗?”
“那自然,好像十岁的时候跳过。”
“最后怎么样,看见自己的灵台了?”周汀忙追问他。
孟桓轻笑了一声,颇有些志得意满:“我的灵台是重云浮日,天上人间。”看似在说笑,却惹得周汀艳羡不已。
“筠妹你去吗?”他铁定是要去了。
江筠沉默了一会儿,其实她也有兴致,只是烛山太远了,有些懒怠。
这间隙,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乡音,是一老一少叔侄的对话,忍不住浑身直冒冷汗。
“听说县府已经来人了,查的就是江家的事。”
“那姑娘还活着吗,两个月都没有音讯啊。”
“唉,谁知道呢,或许尸骨无存咯,她一个小姑娘家……”侄子叹了一口气,又压低声音说:“这次下来的人,好像和江家有点渊源。”
叔公摇摇头:“人已经没了,说这些都是虚的,再说黑白,谁又论得清呢?要是查清了无罪,我们好歹给他立块碑……”
江筠的脏腑开始痛起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喝了一口茶掩饰,似乎又闻到记忆中消散不去的血腥味。
“去烛山吧,我带你们见见世面。”孟桓用扇骨碰了碰她的手背。
“嗯。”她点头,饮尽杯中的茶汤便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