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漫长的岁月
从晋王府到曾将军府,路并不远,曾颂言还在温言低诉他和她之间的过往,周承颐静静听着,没有阻拦,也并未打断。
那真是漫长的一段岁月,那年,他十岁,那个春光明媚的小丫头,也只七八岁的光景。
顾太傅拿着长长的戒尺,皇子们谁不好好学,戒尺便就落在谁的身上。
他不明白,他好好学了,也没有如周承权那般调皮捣蛋,可戒尺偏偏就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也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承权可以依偎着他的亲娘,贤妃娘娘撒娇耍赖,而他,连拉一拉皇后娘娘的衣角,都是不可多得的恩赐。
是了,他的亲娘已经没了,在闻朝立国之初,就没有了。
可他也只是十岁的孩子,被承权欺负了会难过,被戒尺训诫了,也会疼。
三月仲春,御花园里的杜鹃花开得姹紫嫣红,从小看他长大的宫女,在他难过时,总会心疼的悄悄告诉他,他的娘亲很爱他,即使不在了,也一定会在暗处庇佑,让他一定不要自轻自贱。
每每,周承颐都问,那他的娘亲在哪儿呢?
即使,只剩下一座可怜的坟茔,他也想去娘亲的坟前,就算她没办法在将他拥入怀中,至少,他也想去最靠近她的地方低吟。
宫女便不再回答了,只说,他的娘亲死在闻朝立国之际,朝代更迭,向来都是一摊子烂棋,想重新规整又谈何容易,所有人都忙着国家大事,他的娘亲,便在这场浩浩汤汤的慌乱中,彻底没了踪迹。
甚至,都没有一个确切的日期,宫女只说,他娘亲没的时候,恰逢杜鹃花灿烂开放,一片连着一片,像穷尽一切,盛放到极致后,只剩凋零。
于是,杜鹃花开的时候,便是娘亲的忌日。
于是,周承颐躲在这一片灿烂花海中,宛如被娘亲拥抱,花朵亲吻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泪沾湿花朵,亦用无声回应。
他就是在这样的花海中,看到了曾颂言。
穿着淡黄色袄裙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着过来,头上两个双丫髻跟着她轻盈的步子一跳一跳的, 她看到他,疑惑道:“小哥哥,你怎么睡在花丛里?”
像是经年关闭的门,终于被人不经意的推开。
周承颐脸上带着泪珠儿,小小的人儿已经有了些男子的自尊,他别过脸,并未理她。
曾颂言三两步走到他跟前躺下,笑嘻嘻道:“你是不是想当花神娘娘?我也想当,是不是这样躺着,花神娘娘就会来看我们了?”
周承颐仍是不说话,只听着小丫头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不对,你是小哥哥呀,小哥哥也能当花神娘娘的吗?”
“小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呢?我叫曾颂言,我今天刚进宫,爷爷说,是送我进宫来学文化的,可是,我都听不懂,那个……嗯……顾,顾太傅太严肃了,我就跑了,待会儿,他要是找到这儿,你千万不要告诉他。”
一块坚冰,在这些细碎的絮叨里,慢慢融化。
最后,周承颐开口:“我叫周承颐。”
“哦,是承哥哥呀。”
小丫头笑靥如花,脸颊边浅浅的梨涡仿佛被蜜蜂酿进了蜂蜜,突然就甜了他的心。
之后三年,他们在一处学习,一处被顾太傅处罚,一处逃学在每年春暖花开之时,看杜鹃花开,杜鹃花落。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十三岁的周承颐如此想。
可命运从来诡谲,三年后,曾颂言已经不再是那个期待花神娘娘的小丫头,仲春赶上初夏,冷热间,他染了风寒。
宫中太医给开了方子,每日都是小宫女负责给他送药,皇后娘娘特意吩咐,他服药前,小宫女也要跟着喝,宫女没事,他方可喝下,那日,送药的,变成了曾颂言。
她端着药碗进来,笑着喊他:“承哥哥,你好些了吗?”
周承颐起身,饶是咳嗽的肺都开始疼,还是强撑着道:“颂言来,我便好了。”
曾颂言笑着将那碗药递给他:“还说好呢,这碗药是颂言亲自熬的,喏,承哥哥,你要趁热喝下哦。”
周承颐没接碗,只是看着她:“往常我喝之前,宫女都要先喝一口,告诉我苦不苦,颂言要替我尝尝吗?”
“才不要呢!承哥哥最讨厌了,明明知道颂言不喜欢苦,还这么逗我。”
她嘟嘟嘴,迫不及待的把药送到他嘴边:“承哥哥,你喝呀。”
周承颐看她一会儿,终于,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之后,肚子里像是被谁扔了几把刀子,绞的他五脏六腑都抽到了一起。
曾颂言尖叫着离去,时任御林军总统领的霍海闯入后宫,拼死带着他去了太医院。
他躺了七天七夜,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皇后因着霍海私闯,受了惊吓,再不肯看护他一刻,他能起身那天,皇帝封封他为晋王,赐晋王府邸,自此,没名没姓的周承颐,也有了自己的名讳——晋王。
霍海因为私闯后宫,皇帝震怒,下令通缉,找了半个月,全无霍海踪迹,最后,成了大理寺一直压着的一桩悬案。
而就在此事发生后的一个月,一个没了半边脸的男人,出现在杏花观,道号惑海。
说起来,惑海如今变成这样,还是他害的。
车子在曾将军府缓缓停下,暴雨如注,周承颐撑开伞,递到她手中:“回去吧。”
曾颂言看着他,一双美目双眼含柔:“承哥哥,都到了这儿,不进去坐坐吗?”
将军府种满了杜鹃花,花开得正艳。
周承颐摇头:“我的王妃,还在家等我。”
他说完,转身便上了马车。
大雨仿佛成了隔断两人的线,曾颂言眼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薄唇紧抿,抓着伞柄的手,亦指骨泛白,从那年一别,如今,已是七年了。
旧事泛上心头,当年,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在送那碗毒药时,她其实是知情的吧?
周承颐唇角泛着苦,怎么能不知道呢?
早在她端着那碗药进来前,就有人悄悄告诉了他,那药有问题,不能喝。
他只是在赌,赌曾颂言不会害他。
只可惜,他终究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