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什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艾琳一动不动的躺在一张丝织的大床上，面色早已丧失了红润，只剩下苍白。
尤妮早前在艾琳的口鼻上探了探，说她并没有死，只是受到外力击打晕了过去，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淤青。
她的妈妈在刚见到自己的女儿被抬着的时候痛哭不止几近昏厥，在得知女儿只是暂时昏过去之后，才有所好转。
这件事甚至惊动了欧西莉亚王后，她让人把艾琳抬到自己的床上，而她亲自去找御医了，整个近卫队把王宫戒严了起来，尤妮的老爸则带其余的近卫队士兵在王宫内四处搜寻。
当时，卡洛看到眼前的景象后，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能动，他不敢走上前去探个究竟，最后还是伺候马的老仆人来了看到眼前的一幕，战战兢兢的掀开茅草。
现在卡洛呆呆的杵在艾琳的身边，看着艾琳毫无生气的样子，他的四肢并没有好转多少。
“艾琳她暂时没事，但是什么时候苏醒还不好说。”
“她是因为这个伤晕倒的吗，尤妮…？”卡洛的声音略带颤抖
“看上去是的，这一下力量很大，她经受不住的。卡洛和丽莎阿姨，现在你们得待在我身边，直到我爸爸消除隐患。”
“确定是人干的吗？我去的时候有一匹马活跃的很呢，她还有其她伤吗？”
“我不清楚，卡洛，但这个伤一定不是马造成的，别急，等御医来照顾她吧。”
“我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是人为的，那为什么艾琳在王宫里会这样？”
卡洛问出这句话后，迎来的是一片死寂的空气。
无数有可能发生的画面在卡洛脑海中飞速闪过，直到博西和老罗伊离开的背影出现在卡洛的眼前。
“老罗伊可能有危险，尤妮，得派人去找找他！”
不安定从卡洛的声音中流露了出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在场的所有人早已陷入了局促不安的状态，只有尤妮仍然冷静。
“我爸爸已经派人去了，在这之前国王陛下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况且，根据现在的信息并不能判断出具体情况。”尤妮把手搭在卡洛的肩膀上拍了拍，用温和而又冷静的语气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一开始你爸爸没有跟着去啊？”
“因为你爸爸下令要保护好王后大人的安全，而且，跟着你爸爸去的都是近卫队的精英，都是一顶十的好手，放心吧…”
不一会儿，宫廷御医叩门而入，卡洛并没有见到妈妈的身影。
御医检查一番后，向众人表示艾琳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用几片叶子碾碎的汁液敷在了她的额头和淤青处。
“你知道我妈妈去哪儿了吗？她为什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王后殿下交代完后就急匆匆的离开了，其它我一无所知，殿下。”
这可让卡洛如坐针毡，他可不觉得自己是束手待毙的人，所以站起来就向门外走去。
尤妮也知自己拦不住他，只好命令卫兵把守在门口，自己跟着卡洛游荡在城堡中搜寻王后的身影。
最终，他们来到议会厅的大门口，这里已经有近卫队在把守了，尤妮的父亲德恩也矗立在门外，表情严肃的像块大理石雕像。
会议厅里面传来了妈妈的声音，时而还有一些嘈杂低哑的男声。
尤妮示意留在外面看守，而卡洛推门进入，引入眼帘的是端坐在席位上的母亲，以及议政大臣们的目光。
“妈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戛然而止的声音让卡洛内心发慌。
妈妈示意让他先坐在一边，然后又恢复了端正庄重的神态，和议政大臣们交谈。
卡洛从他们的言语之中得知，早些的时候已经派出传令兵去寻找老罗伊的下落了，但是现在还没有收到任何回报。
听到这里，卡洛只觉得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毕竟父亲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或者应该说，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需要再加派人手吗？王后殿下？”
“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人作为侦察骑兵派往外围巡逻，加强中庭戒备，禁止随意出入。”欧希莉亚王后严词下令，卡洛旋即从妈妈的眼中看出了事态的严峻性。
他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妈妈不多派点人去找老罗伊，这样兴许会比较快的发现他的下落。
直到所有人离开会议室后，欧希莉亚王后才把卡洛抱进怀中安抚。
“妈妈，老罗伊他会没事的吧？”卡洛忍不住啜泣起来，他真的害怕了。
“会没事的，有妈妈在，一切都会没事的，小卡洛再哭鼻子爸爸回来可要笑话小卡洛了哦？”
妈妈的口吻依然是那样波澜不惊。
此时的卡洛未曾想到，在这以后长久的日子中，自己将多次回想起这一次在妈妈怀抱中的时刻，然后默默地落泪。
天色慢慢变暗，罗伊国王凯旋的消息始终没有传到王宫中。
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中庭传来，才将这最后的愿望彻底打破。
侦察骑兵带来了一条令人绝望的消息，一支来路不明的规模庞大的军队正在从东边逼近王城。
欧希莉亚王后得知此事神色大变，但立刻恢复了神态，开始着手调度城防，并且加派人手在城堡四周的森林旷野搜寻国王的下落。
身着纯白华服的她端坐在王位上，犹如高贵的龙族女王一般传达着旨意，而在消息到来之前，她还只是一位从未涉及任何实权的王后。
卡洛依偎在妈妈的怀抱中，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议政大臣们惊慌失措的表情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全副武装的银盔骑士把长剑伫立在红毯上宣誓效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卡洛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死亡毫不畏惧的神情。
在他们宣誓的时候，连星星都在为他们闪烁，所有的烛火都在为他们摇曳。
欧希莉亚王后此时还对眼前的情况抱有一丝希望，她特意嘱咐城防指挥官不要轻举妄动，除非遭到攻击。
议政大臣们纷纷退下，只留下德恩留在王后的身边。
“王后殿下，请您务必做好最坏的打算，眼下看来，我们无疑遭到了背叛。”
德恩的声音着重放在了背叛二字上。
“卡特亚军队的推进速度不可能如此之快，看来东边边境的防御已经失效了……”欧希莉亚王后喃喃道。
“我得再提醒您一句，卡多伯爵重病缠身，此时东边的防御应该由他的儿子博西全权负责。”
“难道是趁他不在发动了突然袭击吗？怎么会。”
“看来您还是对他抱有侥幸，虽然不愿在这个时候提及，但罗伊国王的处境十分危险。”
卡洛注意到妈妈的表情变得十分痛苦，她不情愿的闭上眼睛，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
“他会回来的，我相信他，现在要紧的是城防调度和撤离平民，不能拱手把伊法利诺城让给他们。”
“罗伊那小子肯定会活到最后的，每次都是这样，”德恩冷笑了一声，说出了卡洛从未听到过的对于父亲的称呼，“哨兵带来的口信如果属实，攻坚战难以避免，他们不可能只是想和我们谈谈就摆这么大的阵仗的。”
德恩用深邃的目光看向远方，从这里依稀能看到城墙边通红的火光，那是一道弧形火线，简直完整的覆盖到了整个城市区域。
“可是卡特亚帝国已经很久没有……”
“他们就像蛰伏的恶狼，养精蓄锐，只待一击。”
卡洛看到妈妈就像犯了错一样低头不语，于是拽了拽她的衣服。
欧希莉亚王后看着自己所诞下的孩子、自己的骨肉，淡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你会没事的。”
巨大的震动伴随着轰鸣声不期而至，进攻开始了。
哨兵接连禀报城墙边的战况，血腥的厮杀近在咫尺。
罗伊国王还未归来，欧希莉亚王后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
“女王殿下，后城墙大门的吊索被破坏了，我们无法将其打开，也无法将堆积在那边的平民撤离出去！”一个士兵回来禀报。
“地道，有一条地道就在储藏室酒窖后面，已经废弃了，但是只填埋了一半，你们带点人手快去挖，挖通后不用回报，去另一头驻扎待命！”欧希莉亚王后明显有些语无伦次的紧张，“可是平民……”
“王后殿下。”德恩覆满铠甲的大手在王后的肩膀上拍了一拍。
“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卡洛的，卡洛感觉到妈妈的身体正在渗出汗液。
又一位士兵前来汇报，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满身鲜血，就像是刚从血池中踏出的怪物一般，令人感到恐惧。
“王后殿下！敌人的抛石机已经攻破北边的城墙，往内城来了！请您快离开吧！”
他跪倒在地面上大叫道，话音刚落，他全身瘫软，失去了气息。
欧希莉亚王后惊恐的站起身，呆呆地望着悍不畏死的战士的遗体，她如蛇般的金色瞳孔在剧烈的收缩着。
她想不通，为什么城墙会失陷的如此之快。
“欧希莉亚，你带着卡洛离开吧，这里我来断后。”
德恩吹响口哨，站在帷幕后的十几个骑士跨步上前，像铁幕一样挡在王后的前面。
卡洛看到尤妮也在这群人当中，她的神色凝重，似乎也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
随后他看向妈妈，等待着她做出回应。
欧希莉亚王后迟疑了，但是只用了片刻，她便不再迟疑。
“尤妮，你带着卡洛离开这里，照顾好他。”欧希莉亚王后淡淡地说道。
尤妮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王后。
“不行，你必须离开，你是龙族，不能让他们得到你。”德恩郑重其辞，甚至目露凶光。
“罗伊和伊法利诺的子民都还在这儿，我得留下来。”
“妈妈……”卡洛听到妈妈的话，眼睛湿润了，随后便开始失声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旷的王宫中回响，他想用哭声让妈妈回心转意，继续陪在自己的身边。
欧希莉亚伸出手来抚摸着已经长到快能和自己并肩的儿子，不禁回想起他刚出生时那毛绒绒金灿灿的小模样。她多想再一次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啊！
她爱卡洛，胜过所有人。
“小卡洛，不要哭，无论距离有多远，妈妈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走的人应该是你，尤妮需要你。” 欧希莉亚说道。
破城槌的冲撞声夹杂着士兵震天的呐喊声近在咫尺，欧希莉亚的慌张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平静。
“她已经成长了，我的任何指导对她来说都显得多余，她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前一阵还总说我多管闲事，这可真是伤脑筋，”德恩苦笑了一下，“倒是卡洛，你太溺爱他了，刚刚那么紧张，应该还无法放心下来吧？”
“是，我很不放心，”王后咬唇面露犹豫之色，“尤妮那孩子真的可以照顾好他吗？或许你也应该……”
“我是不会离开你半步的，保护你是我的职责，哪怕搭上性命。”德恩打断了王后的话。
“我有办法也有能力保护好自己，而你只是个人类。”
“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你还是这么看不起人类？哈哈哈。”德恩调侃似的笑了，“欧希莉亚，好久没用龙的形态战斗了吧？可别逞强啊？”
“保护好你自己就好，我不想看到你死在这里。”
“那是当然，我的王后殿下。”
庞大坚韧的实木城门作为最后的防线轰然倒下，激起的滚滚烟尘直冲王座，德恩用身体挡住了欧希莉亚，以免这些灰尘将圣洁的龙族王后玷污。
烟尘中，金属武器的碰撞声如同死神的窃语，无数黑影耸然其中，他们用嘶哑的咽喉叫嚣着破口叫骂着，妄想把原本不属于这里的肮脏话语充斥满雍容华贵的王宫。
一颗圆形物体划破烟尘坠落到地面上，血花顿时四下飞溅——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早些时候，尤妮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卡洛从妈妈的身边拖走，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和她同岁的男孩儿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她十根指头至少有八根都无比酸痛。
卡洛大声哭泣着，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清脆，现在他的声音更像是一只站在枯枝上啼叫的乌鸦。
“卡洛别哭，你的妈妈可是龙啊，不会有事的，我们只是暂时出去躲避一下，很快就回来了。”
当卡洛听到她有些哽咽的话语，再看到她的眼眶中也含有泪水的时候，便不再哭泣。
是啊，尤妮的父亲，也将留在这里，和自己的妈妈命运与共。
冲撞产生的如雷般的声音让卡洛心悸，他已经早已不会动了，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尤妮把囊袋、麻布背包和佩剑牢牢地系在了卡洛的身上。
“背包里有食物干粮，囊袋一定要看管好，里面有纹章戒指，作为信物你必须看管好他。”尤妮再三嘱咐，然后他们便一同进入了潮湿的地下坑道。
黑暗瞬间将二人吞噬，卡洛的恐惧随之到达了极点。
坑道内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回荡着，泥土潮湿的气息直冲鼻腔，卡洛忍不住干呕。
奇怪的是，冲撞声停止了。
“尤妮，已经结束了吧？别跑了，我们回去看看吧。”卡洛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道。
霎时，震天动地的低沉咆哮灌入二人耳中，整个坑道都产生了明显的震颤，墙上火把的火焰也跟着影影绰绰。
卡洛意识到，这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正是巨龙的鸣吟。
“妈妈！！！”卡洛转身就要往回跑，强大的阻力阻止了他的行动，尤妮正牢牢拽着他的手腕，令他再不能回头半步。
她默不作声的拉扯着卡洛，直到卡洛被拽倒在地面上再次爬起，弄了满身的污泥，他才继续跟着尤妮跑动起来。
无助的哭声再一次充满了整个黑暗的世界。
银白色的亮光若隐若现的出现在隧道尽头，那是月亮抛洒下的光亮。
尤妮翻身一跃而上，转身把卡洛拉了上来。
沉闷的龙吟声随着距离的远去渐渐止息，在这边几乎已经听不到了。
卡洛向伊法利诺城的方向望去，视线被丛林的层层枝叶遮挡，目不及王城的一隅。
他极其迫切的想知道妈妈怎么样了，还有老罗伊、艾琳、德恩叔叔他们，卡洛这时候才意识到，离开伊法利诺城后，往日那些熟悉的面孔已倾注进自己的血液，成为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了自己最重要的亲人。
“怎么回事，近卫队的士兵和议政大臣都到哪里去了？”尤妮刻意压低的声音打断了卡洛的思绪。
尤妮拽着卡洛在林中探索，血腥味弥漫四周，马的凄惨嘶鸣响起，当他们翻越过一座土丘，眼前的场景宛如来自地狱的画卷。
十数具尸体垛堞在黑色的大地上，他们的身形诡异、支离破碎，鲜血在暗淡的光线下变为恐怖的黑色，如同一条漆黑腐败的河流。
尤妮把卡洛护在身后，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着一具又一具破败的残尸，发现除了近卫队的尸体外，还有穿着未曾见过的护甲样式的尸体。
“小姐……跑……”
尸体发出了陨落前最后的呼唤。
就在破空声传来的刹那，尤妮剑影闪乱将其斩落，一支沾满鲜血的利箭就这样被一分为二，无力的坠落在地面上。
漆黑的人影踱步上前，随后挥舞着长剑猛踏地面嚎叫冲来。
兵器相接碰撞，火花四溅，巨大的力量让尤妮后退几步，但接下来仅一回合，他的头颅便被尤妮斩落。
那是一种卡洛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干净利落的剑技，他甚至没有看清尤妮的剑路。
显然那个黑影不清楚这一点。
更多的黑影从巨树后显现，其中有两个仍毫不畏惧的向尤妮冲来，接触的一瞬间，其中一人便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直到他的大腿原来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骨肉相间的截面，才爆发出痛苦的惨叫。
在他惨叫的过程中，他的战友也倒在了尤妮的剑下。
等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丛林里的弓手甚至还未开弓。
但在寒芒中，卡洛看到了他们的旗帜——鹰衔着双头镰刀。
“卡洛，离开这，我来断后。”尤妮挡在卡洛的前方，她的个头才刚刚能把卡洛遮挡住。
卡洛没有说话，他抓握的手中的长剑，就像一根扫把毫无用处，他的头脑已被恐惧占据，再不能思考。
“从现在开始，能拯救伊法利诺的只有你。”月光的映衬下，他看见尤妮饱含泪光的笑脸，内心被深深地触动了。
从未有一句话能像这句话一样，永久的镌刻在卡洛的大脑中，镌刻在卡洛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卡洛已经忘记自己是怎样拔腿遁入丛林中的，他只记得身后传来厮杀声，那是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在替自己战斗，替废物一样的自己战斗。
卡洛想着如果自己能握紧剑柄，如果能和她并肩战斗，就不会像这样痛哭流涕的飞奔在漆黑的树林中，就不会抛下自己的妈妈和熟悉的家。
脚步声和咒骂声未曾远离卡洛，他只得把佩剑丢在地上以减轻身上的负担。
荆棘刺入了他的双腿，尖锐的石子硌破了他的鞋底、划破了他的脚掌，鲜血从这位养尊处优的王子的体内涌出，这是他应得的。
但卡洛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痛感，他觉得自己像在一个全是黑暗的世界中奔跑，黑暗中又蕴藏了整个世界，世界中未曾拥有如此澄澈的黑暗，而在这里，它贪婪地拥有着整个黑暗。
身后的脚步声逐渐停歇了，卡洛就在寂静的漆黑之中奔跑、翻越，他逐渐感觉眼前的晦暗已不复存在，世界变得如此洁白，而他已经完全融入在这样的世界中了。
卡洛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摔倒又爬起了多少次。
“从现在开始，能拯救伊法利诺的只有你”
卡洛的脑海中回响着。
恍惚之中，他回想起了自己正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在这黑暗的森林之中，卡洛孤身一人踏上了逃亡的旅途。